去S公司面試的那天,是我到北京的第三天。第一天和第二天我用來安頓自己,第三天早上起牀後,我在58同城上投了一些應聘資料。那天是2018年3月20日。還沒到吃午飯的時候,我的手機就響起來了。電話裡是一位女士,她首先表明自己不是用人單位,而是屬於58同城旗下的一個職介部門或子公司。我起先以爲她想推銷些什麼,但隨即反應過來,她的職責是幫用人單位和求職者牽線。電話裡的女士繼續對我說道,在看到我投遞的資料後,想把我推薦給S速運公司,假如我下午有空,可以到亦莊面個試,地址她會通過短信發給我。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對我來說,在找工作這件事上耗費時間划不來,我的條件很難找到收入更高的工作,S公司已經比我原本最糟的設想要好得多。
出發去亦莊之前,我還接到了另一個電話——另外一位女士問我有沒興趣到D物流公司試試。我告訴她,六天前我纔在D公司辦完離職手續,當時經理告訴我,正常離職後三個月內不能再入職。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換了一個城市,這三個月的限制就取消了。結果她回答不出來。實際上在我投遞的簡歷裡,工作經歷一項已經註明我在D公司的離職日期,她大概沒有仔細看。在支吾片刻後,她對我說,她先打聽一下這種情況,然後再給我回電話。當然,後來她再沒聯繫我。
至今我也不知道,當時在亦莊面試的那個地方,是S公司的什麼部門,後來我再也沒去過那裡。面試地址在一個開放的工業園區裡,周圍都是面積很大的廠區。S公司的那棟樓就立在路邊,樣子有點兒破舊,看得出是個從事體力勞動的地方。不過奇怪的是樓裡沒有什麼人。我記得包括我在內,總共十幾個應聘者,都站在一個房間裡聽一位經理說話。房間裡好像沒有椅子,要不就是大家都不好意思坐,因爲跟我們說話的經理也是站着的。那個經理是什麼經理我也沒搞清楚,從頭到尾就只有他在接待我們。他用聊天的口吻和我們說,他最初也是從快遞員幹起的,現在則負責人事管理的工作。他大概是想告訴我們,他和我們出身一樣,都屬於勞動人民,同時也暗示我們將來也會有廣闊的職業前景。
於是我們圍着他,認真地聽他說話。他則提高了聲音,確保每個人都能聽到,那樣子就像個正在介紹景點的導遊。他的工作也確實接近於導遊。他說,網上經常有人提到,快遞員的月薪早已過萬,所以難免有人覺得送快遞的收入很高——確實有收入高的快遞員,但那隻佔少數,剛入職的新人手頭沒有積累的客戶資源,不可能拿到那麼高的工資。不過他馬上補充,入職後的第一個月,公司會保底給5000塊。
接着他又說,幹快遞這行,上班時間長,客戶難伺候,每天日曬雨淋,很多人沒幹之前以爲很輕鬆,幹了之後才發現自己受不了……顯然,他擔心的不是我們不能勝任或瞧不起這份工作,而是我們幹了兩天就跑掉——假如是那樣的話,還不如此刻就打道回府好——這大概就是他的用意。不過,我原本就沒想過月薪上萬、工作輕鬆之類的事情,其他人大概也沒有,反正在他說完之後,並沒有人因此失望地離開或向他提出什麼問題。看見大家都沒有懷着過高的預期,經理大概有點兒滿意,於是拿出了一疊表格讓我們填。在我們都填好表之後,他讓我們選擇各自就近的站點去報到。方法是這樣的:他一個個地讀出有空缺職位的站點名稱,然後我們舉手報名。我聽到他念出了第一個地名,這是個我沒聽過的地方,當時北京99%的地方我都沒聽過,所以這很正常。不過我擔憂地想到,萬一到最後他讀出的地名我全都不認識,那我該怎麼辦?就在這時候,他念到了“梨園”。恰好我就落腳在梨園——北京那麼大,地方有那麼多,而他第二個就念到“梨園”,我覺得這太幸運了,就像是命運推了我一把,於是我馬上報了名。
拿到了梨園分部的地址和負責人電話後,我先在高德地圖裡查了一下,發現那個地方離我住處很近,步行只要二十分鐘。我又看到時間還早,心想何必耽擱一天呢,於是立刻就給梨園分部的L經理打去電話,說我馬上過去報到。但是我未免有些過於樂觀;我來的時候交通暢順,回去卻撞上了晚高峰。北京的交通狀況很快給我上了一課。兩個小時後,我在公交上又給L經理打去電話,說我趕不及了,還是得明早過去。
3月份的北京依然春寒料峭,氣溫比我從南方出發來的城市低了十幾度。第二天早上,我去到雲景南大街的某小區旁,S公司的雲景裡站點就設在這裡。L經理的辦公室在站點二樓,在進門之前,我看到旁邊還有京東和D公司的站點。因爲這個緣故,人行道上已經被貨車碾得支離破碎、坑窪不平。
包括雲景裡站點在內,L經理管理着附近的四個S公司站點。見面之後,我發現還要回答他的一些問題,大概這個纔是正式的面試。L經理戴一副細框眼鏡,年齡大約四十歲,說話時帶着禮貌的微笑。他這會兒估計不忙,所以和我東一句西一句地聊了起來。不過對於一對一的聊天,我並沒有心理準備,所以基本是他問我答,多餘的話我一句都沒說。他問我是哪裡人,我告訴了他。他又問我來北京多久了,我說剛第四天。他接着問我爲什麼想送快遞。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想送快遞,如果有更好的選擇,我就不來送快遞了。不過我猜他想聽的不是這種答案,而且我也不敢這麼說。這時我犯了一個錯誤,我應該說我對S公司向來有好感——加入一個我喜歡的公司,這合情合理,完全說得過去。可是我由於緊張,卻說成因爲我住在附近,想找一份就近的工作。這當然也是事實,但不全面——在我可以找到的工作裡,送快遞是收入比較高的一種。我那麼說顯得有點兒漫不經心,好像到這裡來只是貪圖方便,並不是深思熟慮的決定。
果然,L經理對我的回答起了戒心。他旁敲側擊地試探,問我想在北京待多久、爲什麼要來北京,等等。我回答了之後,他又問到我的家庭情況,問我父母多大了、有沒孩子之類的。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所以再不敢說錯半句。接下來我回答的都是我認爲他喜歡聽的。他說,這個工作沒有我以爲的那麼好。我就說,我沒有以爲這個工作有多好。他說,送快遞很苦的。我就說,我不怕吃苦,我的上一份工作比送快遞還苦。像這樣的對話讓我感到尷尬。我明白他在介意什麼,他怕我幹幾天就跑掉,這樣的人估計不少,大概已令他非常頭痛。從聊天當中,他知道我沒有孩子,父母有醫保和退休金,不必靠我贍養,故此我身上的擔子很輕。這些信息引起了他的警惕。當時我完全沒料到,他會對這些內容那麼敏感和在意。顯然他在擔心,假如我在工作中遇到不愉快的情況,可能不會選擇忍辱負重,而是會因一時衝動而辭職,因爲我身上沒有足夠沉重的負擔。除此以外,和其他應聘者相比,我說話可能過於文雅。雖然L經理也是個斯文人,但我後來察覺,他其實更喜歡性格“粗”點兒的快遞員,因爲“粗人”身上沒有多餘的自尊心。後來在工作中我親身體會到,自尊心確實是一種妨礙。
今天的我回過頭看,已經能理解他當時對我的方式和態度;可能換我坐他的位子,爲了把工作做好,也只能選擇和他相似的做法。他嘗試勸退我,不過是委婉地,因爲他和我一樣,都不是簡單粗暴的人。而且更重要的是,我頭一天大老遠地跑去亦莊應聘,然後再被分配過來,假如他不接收我,起碼得給出個合理的解釋。所以他希望我自願放棄,但我並沒有。最後,他好像不大情願似的收下了我,讓我第二天到鄰近的臨河裡站點試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