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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

第一章 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

其實我在D物流公司就幹了十個月多一些,還不到一年。我是2017年5月12日入職的,那天是汶川地震九週年。我在D公司的順德某樞紐做理貨員,那裡是當時全國最大的一個貨運中轉中心。不過我是在離開後,才從網上了解到這一點的;當我還在那裡上班時,雖然也爲它的規模所震撼,但老實說,我沒有心思去關心它能排第幾大。

我們的貨運中轉中心在一個物流園裡,那裡除了D公司以外,還有京東、唯品會和百世快遞等公司的貨運中轉中心。我上的是長夜班,每天晚上七點幹到第二天早上七點,每個月休四天。那裡幾乎所有人都上長夜班,白天分揀場不運轉。我乾的這個活兒雖然不看學歷,但也不招文盲,因爲不能認字的話,就沒法辨認貨物標籤上的地址。所以有些不認識字的老鄉,就連這個工作也幹不了了。

所謂的面試只是走走形式,實際情況是來者不拒,但入職前要無薪試工三天。這應該違反了《勞動法》,但我打聽了一下,物流園裡的企業都這樣操作,假如你不能接受,就只能不幹這個活兒了。

從實踐來看,試工也確實有必要。初次幹這活兒的人,很多其實並不知道具體要幹什麼、怎麼幹。試工是一個互相瞭解的機會。就我所見,試工後留下來的人還不到一半。有的人甚至試兩個小時就走了。不過,公司應該給留下來的人補上那三天工資纔對。

當然公司也有人性化的一面:很多從外地來打工的人,身上盤纏並不多,所以入職幹滿二十天後,公司會提前發放頭半個月的工資,而正常應該是次月15日才發的。

貨運中轉中心就像一個大埠頭,我們在一米高的水泥工作臺上幹活兒,這臺子我們叫它分揀場。分揀場有八到十個足球場那麼大,上面蓋着巨型的鐵皮頂棚,四周是編了號的一個個裝卸貨口,一排排貨車屁股朝工作臺停靠着,打開車廂門裝卸貨物。晚上登上分揀場,立即就能聽見一陣延綿不絕的隆隆響聲,低沉而渾厚,好像從遠處傳來的雷鳴,那是上百輛叉車碾軋地面時發出的聲音。這些叉車就像工蟻,把從貨車上卸下的快件送到各個組分揀,然後再把分揀好的貨物送到對應的裝車口。

我被分配到了小件分揀組,工作內容是把到站的快件按照目的地分揀、打包。我喜歡這份工作,雖然不是喜歡所有方面:它不用跟人說話,不用開動腦筋,擼起袖子幹就行了。因爲那是在廣東,一年裡有九個月是夏天,白天太陽把頂上的鐵棚曬得發燙,晚上也涼快不了多少。一般上班後個把小時,我就已經汗流浹背,直到第二天早上。後來我買了一個三升的水壺,每晚喝掉滿滿一壺,試過整晚上沒有小便,水都從汗腺排掉了。

試工的三天,我被安排去倒包,這是我們組裡最累人的崗位。營業站點送來的快件是用纖維袋紮成包裹的,我們組要把這些包裹拆開,把快件按照目的地分揀,再重新打包起來。而倒包就是把營業站點送來的包裹破開,把裡面的快件倒到分揀臺上。那些包裹有輕有重,輕的幾斤,重的五六十斤。如果只是倒兩三個小時,大概多數人都可以應付,可是不停地倒一個晚上,對體力的消耗就很大,有些人就扛不住了;這個崗位也是組裡唯一不讓女工上的崗位。

所有到我們組來試工的男工,都會被安排去倒包,女工則去打包。只有在工作強度最大的崗位上,雙方纔能看清楚彼此是否適合,從而減少因爲誤解而產生的沒合作多久就“分手”的情況。實際上試工的幾天是最累人的,因爲身體這時還沒適應陌生的工作方式和強度,動作的生疏也會造成額外的體力浪費,這也是很多人試了兩小時就走人的原因。但只要你扛下來,幹久了,慢慢都會適應,感覺就沒那麼累了。

我記得有次來了個大姐試工,幹活兒沒有問題,但到了半夜突然走掉了。後來我聽說,她因爲不識字,被組長勸退了。我覺得她不是完全的文盲,否則不可能幹了幾小時都沒出錯。可能是她認識的字有限,頻繁地問人,導致帶她的同事越來越害怕,最後通知了組長。因爲一旦她貼錯了標籤,整包快件被髮往錯誤的城市,我們整個組都要扣錢。

初次幹這活兒的人,都會掉一些體重。我有一個同事,入職只比我晚幾天,他在三個月內從一百八十幾斤,掉到了一百三十幾斤。我原本就不算胖,但幹了幾個月後,也掉了十幾斤。

我們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一般情況下,早上下班前的兩個小時會相對慢下來,可以幹一會兒歇一會兒,而從晚上十點到早上五點這段時間最忙,基本上一刻都不能停。具體是這樣的:我們晚上七點上班,先幹到九點,然後有半個小時吃飯時間。貨場裡有兩個食堂,被不同的承包商承包,提供不同風格的食物。菜品是自己舀的,像自助餐一樣,稱重付費,米飯則無限供應。如果想省錢,可以少打點兒菜,多吃幾碗飯。平心而論,飯堂的價格還算公道,而且比較衛生。吃完飯後,我們就從九點半一口氣幹到早上七點,連續九個半小時不再有進食時間。有些人會自帶麪包或餅乾,半夜抽空往嘴裡塞點兒。有些人就連着十個小時不吃東西,他們已經習慣了。我一般都帶餅乾,偶爾忘了帶,肚子就餓得咕咕叫。

記得我試工的第一天,沒人告訴我這些時間安排,我是吃了晚飯纔去的。這導致九點大家去吃飯時,我根本就不餓,所以什麼都沒吃,我以爲半夜還有機會去吃東西。萬萬沒有想到,接下來從九點半開始,一直幹到早上七點,其間我只喝過水,再沒進食的機會。我又沒帶乾糧,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已經餓得暈頭轉向了。

我發現在這地方幹活兒的人,大多不喜歡交談,完全不熱情主動,就像沉默的老農民——雖然他們並沒那麼老——對陌生人報以冷淡和警惕的態度。恰好我也不喜歡攀交情,大家閉上嘴巴幹活兒很好,在這種人際環境裡我感覺很舒適。可是當我有事情向他們請教時,他們會先靦腆地笑笑,然後訕訕地回答——其實他們並不高傲,只是大多孤僻而已。

每天早上下班前,我們都要開個例會,由組長和經理髮言,總結當天工作中發生的問題,一般兩三分鐘就講完。晚上上班前也要開個短會,說一下注意事項或最近的工作要點,但都是些無聊的內容,幾句話就講完,我一般都不聽,畢竟革命不是耍嘴皮子。

我記得試完三天工後,有個副組長,是個小個子,來找我聊天。當時我們組有一個大組長、三個副組長,上面還有個負責行政的經理。那個副組長告訴我,雖然試工沒有工資,但他會在排班的時候,補償給我三天休息時間。當時我們上下班不用打卡,後來就要了。我聽了當然很高興。可是過了不到一個月,這個副組長和其他組長髮生爭執,直接就不幹了。我的那三天帶薪假期再沒人和我提過。

D公司的主營業務是貨運物流,但從2013年起,也推出了快遞業務,只是發展得不太好,起碼我2017年入職時,它的市場佔有率還是低到可以忽略不計。我們小件分揀組處理的就是快遞件,不過這不代表我們的工作很輕鬆。公司的人員配備和工作量是掛鉤的,資本家不養閒人。

最初的幾個月,我就在倒包和打包兩個崗位上輪換。我們組裡主要的崗位有四種,其中倒包和補碼協同工作,投櫃和打包協同工作。倒包員把送來的快件倒到分揀臺上後,補碼員用紅外線槍掃描快遞單上的條形碼,再用大頭筆在快件上寫下目的地代碼。補過碼的快件經流水線進入打包區後,投櫃員通過分揀櫃把發往不同目的地的快件分開,然後打包員把分好的快件重新打包起來,交給叉車送到裝貨口。就工作強度而言,補碼是最輕鬆的,一般由女工負責;倒包則最累,其次是打包。

下班後我們要去吃早餐,這對我們來說其實是晚餐(大多數人每天只吃兩頓),吃完飯就回住處洗澡、洗衣服了。衣服是很難洗乾淨的,因爲晚上要搬擡貨物,難免沾到各種污漬和油漬,而且人累的時候會這樣想:洗太乾淨沒有必要,第二天還是會弄髒的,再說高效的去污品也不便宜,打打肥皂也就行了。於是當衣服晾乾後,甚至還能聞到濃濃的汗味。不過幹了這種工作,自然而然地,人就會變得不介意這種問題。

睡覺纔是最磨人的部分——對於日夜顛倒的生活,每個人的適應力各不相同。頭幾個月,我一直處在這種狀態:每次到了凌晨四五點,我都困得不行,只要讓我躺下,五秒內就可以睡着;即使不躺下,我也已經搖搖欲墜,經常眼前一黑就要失去知覺,可是隨即又驚醒過來,重新撐起身體,那副模樣就像一具行屍走肉——目光是迷離的,意識是模糊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前一秒做了什麼。因爲這個緣故,有次我把兩包快件的標籤貼反了,發去重慶的貼上了北京的標籤,發去北京的貼上了重慶的標籤,幸好在裝車前就發現,被追了回來。毫不誇張地說,每個晚上,當我被睡意折磨得走投無路時,我都會在心裡賭咒:下班後一定要不顧一切地立即狠狠睡上一覺。可是等到早上下班後,睡意已經過去了,人又精神了起來。而且,因爲剛剛長時間地從事完身體並不喜歡的勞動,心裡會生出一種奇怪的厭煩,渴望着做些身體喜歡的事情,以壓制那種厭煩感,使身體得到補償,恢復活力。我看到有些同事經常下班後去唱K,唱到下午快天黑時,匆匆地睡一兩個小時又來上班。我可不是那種瘋狂的人,我不想把命丟在工作裡。所以我採用一些溫和的方式,比如說早餐吃好一點兒,或者去附近的村子逛逛超市,雖然那個超市很小,商品種類不多,但我發現逛超市對我有減壓的效果,即使逛完後我只買一兩種東西。

但問題是我仍然不想睡,也睡不着。到了下午,我又開始爲睡眠焦慮了。最初我住的房間很熱,夏天室內有三十幾度,牆壁被太陽曬得滾燙,吹風扇也不頂用。爲了省錢,我租了個沒空調的房間,其實帶空調的房間只貴50塊。大約到了8月份,我真的熬不住了,感覺自己只剩半條命,於是聯繫了房東換房間。可是夏天哪有空餘的空調房,房東一味忽悠我,老是說快有了,實際連影子都沒有。就這樣被她耗了兩個多月,連中秋節都過了,她突然聯繫我,說有空調房了。這時候天氣其實已經涼爽了一點兒,但還是很熱;在廣東,即使到了10月份,溫度也維持在三十幾度。所以我還是立刻換了房間。不過在換了房間後,我大概只開過三四次空調,高溫天氣就逐漸結束了。

除了熱以外,噪聲也是妨礙睡眠的因素。我住的這種出租房,樓下的大門沒有門禁系統,假如租戶有訪客來了,要不就電話聯繫下去開門,要不就直接在樓下喊。只要樓下一有人喊,就會把我吵醒,這時我真想下去掐他們脖子。

不過,即使沒有噪聲,氣溫也降了下來,我也還是很難睡着。爲此我想了很多辦法。安眠藥我買不到,聽說黑巧克力有助於睡眠,我就把它當藥吃,睡前服一片——這當然不管用了。褪黑素我也買了,可是完全沒有效果。最後只能採用老辦法——喝酒。超市裡有四升裝的二鍋頭,紅星的太貴,我就買雜牌。幾種雜牌都是四川產的,喝起來不像清香型的二鍋頭,倒像濃香型的酒,不過價格倒是很便宜。在我給自己劃定的消費水平內,我偶爾也會買好一點兒的酒,比如500毫升裝的“老村長”,18塊錢一瓶,是這個價位裡最好喝的。

我經常一邊喝一邊看書,喝完後完全不記得看了些什麼,有時我要喝個二三兩才能躺下。晚上我是六點半起牀,假如中午兩點前能睡着,我就會感到慶幸。但在有些糟糕的日子裡,我甚至過了四點還醒着,這時我就會非常焦慮。在到D公司之前,我每天要睡七個小時;但上夜班之後,我日均只睡四個多小時。

喝酒導致的另一個問題是,睡醒後我還是醉醺醺的。幸好我是走路上班。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每一步踏下去,路面的高度都不相同,而且說不清楚是我的身體在搖晃,還是這個世界在搖晃。假如沒有醉得那麼厲害,我就會感到睏乏,覺得像是完全沒有休息過一樣。在上班的路上,經過一排平房,聞到屋裡傳出的飯菜香味,看到別人已完成一天的勞動,正愜意地癱坐在沙發上,我深深感到這種休閒的時刻纔是真正的幸福,而我甚至還沒有開始幹活兒就已經比他們更累了——這時候我就會惡毒地咒罵自己,我的身體咒罵我的意志,我的意志也咒罵我的身體,我發誓明早下班後要立刻睡覺。可是到了明早,情況又和前一天一樣,就這麼周而復始。

這裡介紹一下我當時住的地方。那是一個小村子,叫羅亨村,緊挨着物流園,中間隔一條小河涌。物流園是個開放的園區,並沒有圍牆門崗,車輛行人可以隨意通過。反倒羅亨村是封閉式的,一邊被河涌包圍,另一邊的出入道路設有門崗,每天晚上十點關閉。最初我覺得奇怪,村子爲什麼要圍起來呢?這樣的做法我從沒見過。後來才發現,羅亨村的主產業是培植觀賞植物,這裡從小巧精緻的盆栽到高大茂盛的行道樹,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或許有些植物價值較高,村民爲了防盜,就把村子圍了起來。就連我每天上下班走小路,途中都要翻越一道鐵藜柵欄。有一個下雨天,我打着傘去攀那柵欄,一不小心右手臂被尖銳的鐵藜劃破,至今仍留有疤痕。

羅亨村的村民都姓雲,從他們祠堂門外的對聯上,我瞭解到他們的祖先是不知哪個朝代從隴中遷來此處的。村子原本其實叫羅坑村,這是我從老房子廢棄的門牌上看到的,現在則改叫羅亨村,聽起來就沒那麼樸實了。不過村民大概嫌原來的名字土氣,妨礙他們做生意。假如你是一個珠三角的小老闆,想爲自己的辦公室添置幾盆富貴竹,那麼在羅亨村買顯然比在羅坑村買更讓你放心。

在羅亨村生活並不方便,村裡沒有超市、髮廊、食店,只有兩個小賣部,商品種類都很少,因此我的大多數同事都住在附近更大的石洲村。從羅亨村步行到石洲村要半個小時,我一般兩三天去採購一趟。那裡有一個菜市場、一個小公園、一個籃球場、一箇中型超市,還有幾家日用雜貨店,此外小食店和出租屋也很多,晚上還有賣燒烤和麻辣燙的露天攤。不過我喜歡安靜的環境,所以羅亨村更適合我。此外羅亨村的房租也便宜一點兒,比如我住的單間,租金是400塊,石洲村同樣條件的要500塊。

平常我們都很少在網上買東西,雖然網上的東西便宜,品種也多,但村裡的快遞員都不上門,只在村口打電話,通知我們出去取。我下樓取一趟快遞要十分鐘,而且不知道快遞員幾點來,而白天的睡眠本來就珍貴而易碎,萬一被電話吵醒了,可能就再也睡不着,因此我寧願不網購,石洲村有什麼我就買什麼。幸好那裡的東西都不貴,比如我買了個三角牌電熱水壺,只要29塊,後來我留給了房東。我想貴的東西,在石洲村也賣不出去。

所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份工作只有少數人能幹長久,因此公司常年在招人。我剛入職的時候,給公司介紹一個人獎300塊,後來漲到500塊,再後來漲到800塊,“雙11”前漲到1000塊。我介紹了個朋友去營業部做收派員,拿到的500塊獎勵,我一分都沒要,全部給了他。但他幹了不到兩個月就跑了,說是太累了。在我們分揀場的衛生間裡、電熱水機旁、洗手槽上方等空白處,都貼着人力資源部的彩色海報,內容是一些在職員工的自述。我還記得其中的一些,比如有個人,名字我當然忘了,姑且叫他老王,在分揀場幹過幾年,後來辭職做生意去,結果錢都虧光了,於是又回來繼續打工。如今他現身說法,指出還是打工好,待遇也讓他滿意……這些陳述的文字就排在他的一張半身照旁。從照片上看,他現在似乎過得不錯,對着鏡頭露出了快樂、滿足的笑容。和老王有近似經歷的人還有很多,我們可以一邊小便或一邊洗手或一邊打水,一邊慢慢地看。

除了炮製宣傳海報,人力資源部也親自上陣,在石洲村的路口擺攤子,在牆上貼招聘啓事,在App裡發廣告,總之多管齊下、長招不懈。只要有人來應聘,他們不管那麼多,先丟到分揀場來試試工,畢竟他們也有KPI(績效)考覈。大概因爲這個緣故,有些被送來試工的人,明顯並不適合。比如曾經有一個女孩,小細胳膊小細腿,個子也矮小,看樣子就不像能幹這種活兒的。但人既然被送來了,也不能退回人力資源部,更不能推到其他組,還是得讓她試一試。組長心裡其實不想要這種人,怕她手腳慢,拖累全組勞效,而且吃不了苦,幹一兩個月就跑,白白把她帶出來。於是試工的時候,組長特地叮囑我們不要幫她。我前面說過,試工其實是最累的,沒幹過這活兒的人,一般需要一兩週時間適應,身體條件本來就差的就更不用說了。可是,越是她這樣弱不禁風的人,我們越不能幫,因爲幫她無異於誤導她,令她以爲自己可以勝任。必須讓她吃足苦頭,若最後她還是覺得自己能幹,那麼纔是真的能幹。反倒是那些看起來壯壯的人,我們可以搭把手,幫幫他們。

我自己試工的時候,因爲不掌握倒包技巧,把快件從纖維袋裡倒出來時,需要抽回那隻纖維袋,我沒有用拇指和食指夾住袋子的尾巴,而是用食指尖去摳着拽。當時我也沒覺得疼,可是這麼拽了三個晚上後,兩根食指的指甲都反了,幾天後黑掉,後來慢慢脫落,過了兩三個月才長出新的來。

不過我們當中也有一些殘疾人,是政策規定要錄用的——每個企業按照總用工數,須安置一定比例的殘疾工。據說我們之前因爲沒有達標,還被罰過一大筆錢。殘疾工其實是可以幹活兒的,而且在有些崗位上,他們和普通人沒有區別。只是由於身體不便,他們不能輪崗。比如跛腳的人,就不能去倒包和打包,因爲倒包和打包需要不斷走動——我一雙全新的迪卡儂跑鞋,四個月就穿破了——這就難免給組長在安排輪崗時增添了麻煩。所以組長並不喜歡他們,有時還會挖苦他們一下。

在任何團體裡,大概都會有被排斥的人,我們組裡也不例外。有一個剛從學校出來的小妹,才十八九歲,是組裡最年輕的人之一。她個子很瘦小,力氣不大,動作也不快,甚至可以說稍有點兒遲鈍。她經常在流水線上拖大家後腿,迫使別人援助她,有時甚至要把傳送帶停下來。除此以外,她的性格也比較孤僻,在組裡沒有任何談得來的朋友。於是,幾乎所有人都討厭她,給她起難聽的花名,當面取笑她,對她隨意地呵斥。換了我的話,在這種環境裡是無法堅持的。可是在精神上,她比我要堅韌,或者是麻木,或者是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反正她堅持了相當久,遠遠出乎我的預料。我對她儘量友好,但是對於她的處境,我幫不了更多。有次她被氣哭了,半夜跑掉,撂話說不幹了。組長其實鬆了口氣,因爲他也想替換掉勞效低的人,只是這個小妹此前一直雷打不動地堅守在自己不能勝任的崗位上,組長也拿她沒辦法。不過過了兩天,這個小妹又提出要回來,組長當然拒絕了。可是這個小妹的男友也在分揀場上班,是做裝車的,他領着女友過來求情,跟組長磨了很久——大家畢竟在一個公司上班,擡頭不見低頭見,而且都是打工人,太難爲彼此也不好。最後組長讓步了。於是這個小妹又回到我們中間,繼續受苦受難。

我入職那會兒,來了個新人,只比我晚幾天。他試工的第一天,組長讓我帶他去飯堂,之後他就每天黏着我,甚至連上班,他也要和我約好在路上碰頭,然後一起走。他甚至提出要和我同一天休息,然後一起去玩,幸好組長沒同意。其他人都以爲,他和我本來就認識。他的這些做法,令我很不舒適,但又不好意思回絕,畢竟他很友善。而且他有個缺點——很喜歡吹牛,老說自己有多厲害,什麼活兒都懂得幹,以前還管過多少人,打架可以一個打六七個,等等。我只能邊聽邊點頭,又不敢告訴他,我一點兒都不相信。我想一個人得有多麼空虛或自卑,纔會這樣吹牛啊。可是現在回過頭看,我對他當時的做法多了一些理解。比如說,他和我都是自己到D公司應聘的,在公司裡不認識人,加上我們幾乎同時入職,在很多方面都有一致的對外立場和利害關係,我們結盟的話對彼此都有利。在一個新環境裡單打獨鬥是有風險的,運氣不好就會像上面那個小妹一樣被孤立。而他在第一天見到我時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些,反倒是我懵懵懂懂,始終沒理解他的用意。

我們組還來過一個孕婦,是被男友介紹來的,她男友也在我們組。原本人事有規定,情侶不能分到同一組,可她男友大概開始時隱瞞了和她的關係,後來木已成舟,組長也只能賣他個人情。孕婦剛來的時候,肚子還不明顯,而且她很年輕,才二十歲出頭,身體很健康,幹活兒沒問題。可是漸漸地,她的肚子鼓了起來,看着就讓人很難受了,畢竟這可是通宵的體力活兒啊。有人已經私下搖着頭形容這是“人間慘劇”。她男友還好賭,在App上買六合彩,性質跟賭博一樣。反正一發工資,他幾天就輸光,然後用女友的錢吃飯、交房租,還叫女友問我們借錢,因爲他自己已經借遍了,不好意思再借了。慢慢地,兩人鬧起了彆扭,主要是女的對男的不滿。男的脾氣倒很好,從來不發火,可是脾氣好有什麼用——就像一隻沒底的鍋,哪怕鍋蓋很結實,又能派什麼用場?終於有一天半夜,那個孕婦哭着跑了,大概是既累又恨,繃不下去了。第二天她就辭了職,我再也沒有見過她。那個男的一直到我離職時都還在,不久後他又交了新女友,他的新女友是個獨自出來打工的有夫之婦。提到那個孕婦時,他也是滿臉愧疚,說要給她補償,不知道給了沒有。不過後來他倒是戒了賭,或許是因爲無法再借到錢,要不就是那個App被封了。從頭到尾,我們所有人只是在旁觀,靜靜地看着事態發展,沒有人出來教訓他,也沒有人伸手援助孕婦,頂多只是安慰她幾句。我們也各有各的壓力,各有各家裡不順心的事,誰也沒有餘力顧別人。在那種工作場所裡,每個人都被生活壓榨着,同情心因此透支,然後不知不覺地變得麻木、冷漠。

這份工作還會令人脾氣變壞,因爲長期熬夜以及過度勞累,人的情緒控制力會明顯下降。我就跟組裡的兩個人吵過架,吵得很兇。其中一個在和我搭檔時,磨洋工磨得過分,而且心態不好,嘴巴又損,認爲佔人便宜是理所應當的。另一個人更過分,把難乾的活兒推到我面前,自己專挑輕鬆的幹,而且每次都這樣,欺負人已經到了懶得遮掩的地步。我差點兒就和他動手了,當時我只想打一架,和誰打都行,他尤其合適。不過打架是要被開除的,即使在外面約架,被公司發現了也要開除,所以幸好我們沒有打。

其實在組裡,大家對摸魚的人還是比較寬容的,因爲每個人的工作量和收入本身就做不到公平,摸魚的人只要別拖累別人就好。而且總的來說,那些經常摸魚的人脾氣反而更好,大概他們也是有點兒心虛吧。

我們的工資計算方法是這樣的:全組五十幾人,按當月各自的工作表現,被評爲A、B、C三級。其中表現最好的十個人評爲A;犯有嚴重過失,比如丟件、錯分、曠工、違抗命令等的評爲C;其餘人都評爲B。A級的實發工資5000塊出頭,B級大約4700塊,C級大約4300塊。根據每個月的快件總量變化,這個工資基準會有一定波動。因爲C級是一個懲罰級別,我們只要不犯錯,就不會被評上,所以大家其實是在A和B之間算計。有些人對此是很在意的,比如和我吵架的第二個人,他只要沒評上A,就一定會找組長要解釋,藉此施加壓力。但更多的人是懷着一種被動接受的心態,雖然偶爾也抱怨幾句,卻並不主動去爭取。這些人大多是不想吃更多苦,不願賣更多力,或清楚自己即使賣力也很難表現突出,那麼還不如少乾點兒,避免出錯掉到C——和我吵架的第一個人就屬於這種。

表面上,組長給我們評級的主要依據是計件量,可是我們每個人在不同的崗位,負責不同的工作內容,彼此的計件量很難換算比較。所以很多時候,計件量只是組長拿來激勵或搪塞我們的幌子。他真實考慮的因素是兩方面:一方面是安撫和平衡組員的情緒,輪流讓多數人評上A;另一方面是激勵部分工作能力強,並且更願意出力的人。我因爲幹活兒向來全力以赴,而且人緣比較好——雖然我也吵架,但和我吵架的人人緣都很差,大家看到我罵他們還感覺解氣。實際上,我是組裡最友善隨和的,我一個人說過的“謝謝”,比其餘所有人加起來都多。我在D公司幹了十個月,記得被評了大約五次A,這算是待遇很好了——我最後辭職的那個月肯定是沒A的,剛入職的頭兩個月也不會得到A,因爲給新人A會損害老員工的士氣。畢竟A是珍稀資源,大家都盯得緊緊的。再說一個新人能幹多久,組長還吃不準,萬一給了個A,接着人就跑了,那這個A就浪費了。從組長的角度看問題,就是要把每個A的價值最大化。考慮了以上種種因素後,可見組長有多麼器重我。當時組裡每個月評優秀員工,最初採取全員無記名投票方式,結果頭三個月裡我兩次得票第一,一次得票第二。看到這種情形,經理特地調整了評選規則,避免這個獎被一兩個人壟斷。我得到的獎品主要是些日用洗潔品,還得過一隻電吹風,但我頭髮短,用不上,就送給同事了。

物流園裡還有一些外包公司,到了物流旺季或電商平臺大促時,我們處理不了增加的貨量,就到外包公司找臨時工。這些外包臨時工幹起活兒來不緊不慢,因爲他們每天去不同的地方上不同的崗位,確實沒法和我們一樣熟練。另外他們幹一天拿一天錢,沒有評A、B、C這些內容,所以工作應付一下就行了,沒有必要太賣力。我們對這些人是既盼又恨:盼是因爲他們來了我們的壓力就輕了,恨是因爲看到他們幹活兒的樣子就來氣。而且這些人還得罪不得,因爲在物流園裡,他們的公司是賣方市場,假如他們對D公司的評價不好,他們公司就會拒接D公司的單,那麼到了物流高峰時期,D公司就只能出更高的價錢打動他們了。在私下裡,我們會半開玩笑地互相罵:“你這麼懶怎麼還不去幹外包?!”——不過還真有人離職後去幹外包。幹外包的好處是自由,每個月想幹幾天就幹幾天。不過D公司畢竟是上市公司,是貨運物流行業的翹楚,相對要更正規和守法,比如會給員工購買五險,也從不拖欠工資。其中的利弊得失,就由各人自己去權衡了。

物流大概不算高危行業,但在分揀場偶爾也會死人。我們那裡常規大幾百人在崗,加上頻繁的人員流動和更替,一年下來保守有幾千人在那兒上過班,其中難免有些是有基礎病的,被過度疲勞誘發而猝死。我在的那一年,就死了個裝車工,據說他幹活兒太猛,一晚上裝了兩輛車,回家躺下後就再沒起來。

我住的房間隔音很差,有次聽到隔壁在吵架,丈夫在罵妻子,罵了一大通,妻子始終不說話,可能是理虧。我聽到丈夫說,我辛辛苦苦幹了一天活兒,回來只想睡個安心覺,連這我都不能夠……猜測是妻子整了些讓丈夫難過的事,然後丈夫就哭了,一個大老爺兒們,一邊哭一邊繼續罵。出於八卦心理,我想聽清楚他妻子到底幹了什麼。可是我們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口音各不相同,我不能完全聽懂他說的話。

2018年春節前,我們理貨部門建了個微信大羣,拉進了四五百人。按照慣例,各組組長和經理要輪流發紅包,然後大家一起搶。那年的年三十晚上,我就躺在牀上搶紅包,感受過年的氣氛。我從來沒有進過這麼多人的羣,大家還都在說話,發自己老家的照片,互相拜年、擡槓、起鬨,還有那些轉來轉去的賀年表情圖,有時候幾秒鐘內能拉出十幾屏長的聊天記錄,手機瞬間就卡住,比看春晚熱鬧多了。在過年氣氛一年比一年淡的情況下,我已經很久沒過過這麼溫暖和熱烈的春節了。或許由於我的手機配置低,或者網絡卡,很多紅包我都搶不到,最後總共只搶了十幾塊,我又發回到羣裡了,高興是用錢買不到的。

忘記是在春節前還是春節後,我們組的經理在一家火鍋店請了次客。這個經理是後來換的,原來的經理調到外地去了。新經理是在另一個部門從底層做上來的,他來到我們組,難免要籠絡一下組裡的骨幹,讓大家支持他的工作。那次除了幾個組長和一個助理外,他還叫了四個組員,我就是其中之一。這意思很明顯:我是他眼裡的後備組長了。後來我辭職的時候聽說,D公司當時正在廣州白雲區的東平籌備一個新的貨運中轉中心,經理想把我推薦過去。我們物流園在順德C村,雖然屬於佛山,但和廣州也緊貼着,我們去廣州南站騎車只要半小時,比去佛山市區近。

假如我在那裡幹到今天,至少也是個後備經理了,這時候大概正愁得扯自己頭髮、對着別人大吼大叫吧。但是我聽說,長期熬夜會增加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的風險。我年紀已經不小了,這不是遙遠的事,爲此我很焦慮。實際上我已經感到腦子不好使了,主要是反應變得遲鈍,記憶力開始衰退。爲了延緩大腦的退化,我就開始吃堅果,也不管有用沒用。考慮到價格,我主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

石洲村能買到好幾種花生和瓜子,價格都在一斤10塊錢以內,我幾乎每一種都買來吃過。核桃能買到一種殼不厚不薄的,也是10塊錢一斤,它不像小時候吃的硬核桃,硬得能把門的合頁撬歪;也不像現在網上賣的新疆紙皮核桃,用手輕輕一掰就碎。它介於這兩者之間。所以我一般把它往地上用力一摜,它就從中間裂開了,然後我再把果仁摳出來吃。不過我也知道,核桃是不能預防阿爾茨海默病的。

2018年3月,因爲私人原因,我從D公司辭了職,然後到了北京,隨後入職了S公司,改做快遞員,不上夜班了。送快遞雖然也辛苦,但不用熬夜,而且收入更高。其實我就不該去上夜班,最初就該去送快遞。我有輕微的社交障礙,原先以爲送快遞對我來說很難,因爲每天要和很多客戶打交道,後來我發現自己完全應付得了。

眨眼在北京三年多了,現在我已經離開了S公司,很快也要離開北京。回想起在D公司那時候的自己,我已經改變了很多,但也有些方面沒變。比如現在我不想和人吵架,更不想打人;比如我還在堅持吃核桃、花生和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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