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晨紗漸漸碎了,繚繞着,盤旋着,像一縷縷輕煙嫋嫋升起,朝暈早已穿透窗櫺,蔚藍的天空像是被雨水沖刷過一般一塵不染,空氣是那麼清新,像被濾過似的,如此靜謐安逸的清晨,季婠婠心裡卻堵得慌。
今早天一亮,她就起了牀。昨晚發生的一切依舊曆歷在目,那個孤傲得不可一世的男人似鬼魅般陰魂不散,擾得她整宿整宿無法安穩入眠。
擡眸凝着鏡中絕色的面容,精緻的五官,黛眉杏眼,雙瞳翦水,口若朱丹,靡顏膩理,傾城依舊。然,雪一般的肌膚蒼白得幾近透明,靈動的大眼瞧不出絲毫神氣,病怏怏的,憔悴不堪,一看便知她有滿腹心事。
“小姐……”默默看着自家主子魂不守舍的模樣,身後正爲她梳妝的蜀黎低低喚一句,卻復而含辭未吐,眉宇間的掙扎若隱若現。
聞言,季婠婠稍稍回了神,見她欲言又止,不禁覺得奇怪:“怎麼了?蜀黎。”
面對季婠婠的詢問,蜀黎頓住手上的動作,柳眉輕蹙,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蜀黎,有什麼就直說吧。”蜀黎六歲進府,順其自然地成了她的貼身丫鬟,那時她才四歲,什麼都不懂,蜀黎照顧她、保護她、陪伴她,除卻爹孃、兄長姊妹,蜀黎是她最要好的伴兒,她從未將她當成下人對待。蜀黎在她的生命中,始終扮演着一個朋友的角色。
半晌,才見她輕啓菱脣,支支吾吾道:“小姐,太子殿下不待見你,你爲何還要受這份氣?”她家主子自小嬌生慣養,老爺夫人從來都捨不得罵一句,可這才嫁進太子府,就被太子如此羞辱。昨晚小姐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始終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讓她好生難受。她身爲一個卑賤的丫鬟,不敢違抗主子的意思,可小姐不同,她是丞相千金,爲何還要忍氣吞聲?
然而,此話一出,原本失魂落魄的季婠婠即刻就變了臉色,隨即從凳子上一躍而起,蒼白的小臉浮現一層怒氣,眉頭緊鎖,不悅地看向口無遮攔的丫鬟。
“蜀黎,這種話以後不要讓我再聽到第二次。”這裡人多口雜,一旦被旁人聽了去,不光是她們主僕二人,就連季府都恐被連累。
第一次被自家主子責罵,蜀黎錯愕不已,但沒過多久她就明白了自己剛剛犯下了多大的錯。隔牆有耳,她不該這樣貿然武斷,到時候不僅苦了自己,還會拖累小姐,甚至連同丞相府也一同遭殃。
“蜀黎愚鈍,以後定然不會再胡言亂語了。”季婠婠聰穎過人,蜀黎自小跟了她,耳濡目染下,自然不會愚笨到哪兒去。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後,立馬噤了聲。
卻不想季婠婠依然愁眉深鎖,無奈輕嘆:“知錯就好。這裡不比丞相府,往後你我都要謹言慎行,切忌再像今日這般口無遮攔。”她說得沒錯,失去了丞相府這道屏障,她們就好比波濤洶涌中的浮萍,漂泊無依,僅靠自己的一絲力氣,努力地活下去。
“蜀黎知道。”她不過是一名丫鬟,能遇到這樣心地善良的主子是她畢生的福氣,太子府的生活再艱難,她也有義務保護主子。
見蜀黎一點就通,季婠婠方纔滿意地點點頭,復又重新坐在梳妝檯前。
“梳個流雲髻就好,再插上這根瓔珞珠釵。”看着鏡中的自己,這般憔悴怕是難以見人,可她又不願過於繁瑣,簡單的裝扮似乎更適合她。
“小姐生得美,怎麼都好看。”忙着梳妝的蜀黎還不忘調侃一句。在她眼裡,嫿姌小姐,媤嬟小姐和婠婠小姐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就連當今貴妃練緲小姐都稍遜一籌,而且三位小姐不僅貌若天仙,而且才華橫溢,怕是連府中的旐裬少爺也得禮讓三分,不然也不會被譽爲“涪澈才女”。
“伶牙俐齒。”知曉蜀黎一張巧嘴能說會道,季婠婠不禁笑出了聲,言笑間,粉面春生,美得叫人忘了呼吸。
這會兒被蜀黎瞧見了,又忍不住感嘆:她家主子果真是天女下凡啊!太子殿下看不上小姐是他沒那個福氣,日後肯定會後悔莫及的。
打扮一新後,季婠婠穿上事先早已備好的晚煙霞紫綾子如意雲紋衫,姣好的面容略施粉黛,再添些香馥的胭脂,整個人宛如畫中走出來的一般,美得過於夢幻。
楚霈珩行過弱冠禮不久,皇上賜予他獨立府邸,楚霈珩便從皇宮搬了出來。文英皇后並未跟隨他一起搬離寢宮,而是隔三差五來太子府探望一番。
昨兒個太子大喜,文英皇后身爲生母,便留宿於此,吃一杯新嫁娘的敬茶。
季婠婠入屋時,一眼便瞧見冥然兀坐的文英皇后,體態豐盈,烏髮如漆,白淨端莊的臉龐顯出堅定又略帶銳氣的神情。
一旁的楚霈珩仿若主宰天下的神靈,在哪都格外耀眼。邪魅的臉龐上露出一種漫不經心的成熟,黑曜石般的眼睛溫潤又多情。只有她明瞭,那眸中深諳的風雲涌動以及……面她時的冷漠殘酷。許是他向來我行我素慣了,半點不受束縛,隨意靠坐在太妃椅上。
“臣妾參見母妃,太子殿下。”緩步輕邁,幾步上前,身姿優雅,低低一矮,盈盈作禮,面上始終自帶淡而疏離的笑容。
“這季家女兒還真是一個比一個美啊!”宮中的季練緲以美貌著稱,連她這個一國之母也自愧不如。然,眼前的女子肌膚勝雪,雙目猶似凝聚天地精華的夜明珠,灼灼其華,靈秀雅緻的容顏,自帶一股鍾靈毓秀之氣,身後似有煙霞輕攏,當真非塵世中人,怕是連季練緲也得自認與之相比確實略遜一籌。
“皇后娘娘謬讚了。”一句稱讚幾分真假,季婠婠不是辨不出來,不過嘴上說說,聽一聽就罷,何必當真。
“季相好福氣,三個女兒,一個王妃,一個將軍夫人,還有一個太子妃,真不愧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季徽果真狡猾,季練緲獨佔恩寵不說,現下又讓皇上賜婚,將季婠婠許配於她兒,用這樣一個狐媚子來迷惑她兒,到底是何居心?
睨一眼依舊保持行禮動作的季婠婠,文英皇后嘴上雖毫不吝嗇地誇讚,但流於表面的言語,不過雨過地皮溼,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皇后娘娘並不喜歡太子妃。
見文英皇后遲遲不允季婠婠起身,蜀黎心裡急得團團轉,但又無可奈何,只能在一旁乾着急。
反觀一臉淡定的楚霈珩,遺世獨立,靜靜注視,上挑的眉眼泛起柔柔的漣漪,嘴角掛着一絲嘲諷的笑。
她倒是真能忍!
半蹲的姿勢最是累人,雖乏,雙腳也有些麻木痠痛,可季婠婠臉上依舊雲淡風輕,未流露出絲毫的不適感。文英皇后爲難她,她心知肚明,若是這點苦都不能忍耐,日後怎能在這生存下去?
她不過想要尋一處淨地安度餘生,可居心叵測之人總想置她於死地。人生的苦難,逃不過,躲不開,那就勇敢面對。
“是皇上擡愛了。”定了定睛,轉眸迎上文英皇后晦暗不明的雙眼,答得彬彬有禮,笑得輕鬆暢然。
莞爾一笑,丹脣輕抿,如花綻放,那抹淡然與灑脫是由內散發出來的,學不來,亦裝不出。
意料之外的淡笑,曇花一現般難得一見,毫無預兆地滲入楚霈珩的心。昨夜匆匆相見,她一襲紅裝驚詫了時光,而今日這身簡單的裝束,再一次被她穿出了別樣的韻味。羸弱的嬌軀卻透着非同一般的堅韌,不似小草的低微,更像墨竹的清雅。
芳容麗質更妖嬈,秋水精神瑞雪標。連本想爲難她的文英皇后也不覺感到一絲挫敗,似乎一切的刻意在她眼裡都不值一提。
“給太子妃賜座。”
一聲令下,季婠婠總算舒了口氣,若是再這樣下去,她怕真的要當衆出醜了。
待她入座,文英皇后意味深長地看向她,似乎有話要說。
片刻後,才聽得她說:“太子妃方當笈歲,又是相府千金,在季府怕也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但如今既然已經嫁給了珩兒,就該守規矩,安本分,好生輔佐珩兒,不要落人口實,污了太子府名聲。”
呵!好一個不要落人口實,污了太子府名聲!
她如此聰慧,怎會不明白皇后話中有話。要她守規矩,安本分,不過是怕她在爹孃跟前亂說什麼,到時候大家都知道她不受皇后與太子待見,小則壞了楚霈珩的名譽,大則若是被皇上聞見什麼風聲,太子的頭銜都可能不保。
果真有其母必有其子,季婠婠不禁在心中冷笑,她若是不答應,他們是否就要在這裡將她直接手刃了?
可她終究是不能這麼做的。
“臣妾定當銘記。”從成親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已經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了,她身上擔着的是季府,是幾百條人命。
她的身不由己無人能懂,就像有人一夜白頭,她的蛻變,是爲了保護更多的人,是爲了更好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