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北，新嫁娘入門第二日是要給公婆敬茶請安的，可封晫的雙親在十幾年前便相繼過世了。
一大早，季媤嬟心懷忐忑，蓮步輕緩，一步步地朝着大廳邁去。
舒窈閣離大廳尚有一段距離，一路上，季媤嬟所經之處，少不了小聲議論。男僕女婢，看她的眼神自帶幾分鄙夷之色，將軍昨夜給夫人驗身的消息在府中早已傳開，大家對新夫人不受寵的事實皆心知肚明，不然將軍怎會不與夫人圓房呢？
對於下人的非議，季媤嬟豈會不知，可她無力去顧忌其他，只目不斜視地邁着步子，去往另一個是非之地。
大廳內，隨着季媤嬟的到來，頓時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靜。
不似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雀的女子，更像是廣寒宮裡的嫦娥仙子，清靈絕俗，讓人爲之所攝，不敢褻瀆。
着一襲白衣委地，上鏽海棠暗紋，一頭青絲用蝴蝶流蘇淺淺倌起，發間一支玲瓏點翠草頭蟲鑲珠銀簪，散出淡淡光芒，映得面若芙蓉。娥眉淡掃，面上薄施粉黛，卻仍然掩不住絕色容顏，細腰以雲帶約束，更顯出不盈一握。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眉間一點紅，勾人得緊。
極爲淡雅的裝束，微有一陣風吹過，稍顯單薄，也含有一絲悲涼，竟讓人不由得生出一種憐惜之情，想要攬她入懷，給她獨一無二的呵護。
“妾身見過將軍！”施施然上前行禮，綿音似鶯啼，打破長久的無言沉默。
聞言，向來沉默寡言的封晫絲毫不爲所動，俊美孤傲的臉龐生出幾分冷硬，形同冬夜寒星的眼眸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貴族冷傲的氣息，死死地鎖住大廳中央微垂小臉的可人兒。
這時，一位體態雍容的嬤嬤從旁側而來，忙不迭行禮：“老奴見過夫人！”
入府前就已聽聞封晫乳孃徐嬤嬤，爲人忠厚老實，是將軍府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
想必面前這位一臉慈愛的老婦人便是傳聞中的徐嬤嬤吧！
“徐嬤嬤請起！”連封晫也要對她禮讓三分，季媤嬟自然不敢怠慢。
“若非今日親眼所見，老奴着實不敢相信世間竟有夫人這般美貌的可人兒。”說話的瞬間，徐嬤嬤佈滿老繭的手已經親暱地牽起季媤嬟白嫩的柔荑，似乎對季媤嬟過分喜歡，眼眸始終含笑，看不出絲毫可以僞裝出的虛情假意。
“嬤嬤過譽了。”
自小不喜陌生人的碰觸，季媤嬟卻一點兒不排斥徐嬤嬤，甚至覺着親切，就連一旁的尺素見此情形也大吃一驚。
“夫人初進府，若是有什麼不習慣之處，一定要跟老奴說，莫要怕麻煩。”徐嬤嬤細細交代道。
季媤嬟莞爾：“嬤嬤客氣了，往後恐怕要多勞煩嬤嬤費心，媤嬟在此先謝過嬤嬤。”
尚未料到在這深不見底的府邸，竟還住着這樣一位慈祥友愛的嬤嬤，儘管流水般的歲月在她臉上留下深深的印記，卻消磨不了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季媤嬟心之鵲然。
見季媤嬟如此通情達理，徐嬤嬤甚是欣慰，拉着季媤嬟的小手衝封晫說道：“能娶到夫人，是將軍三生修來的福氣啊！”更是毫不吝嗇對季媤嬟的誇讚。
座上的男子從始至終都不曾言語一句，彷彿一切都與他無關。昨晚他只偏執地認爲她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今日看來，她確是聰明得緊。
打蛇打七寸，知道從他身邊的人下手，他倒是小瞧了她！
“嬤嬤去準備早茶吧！”直接忽略了徐嬤嬤的話，封晫面若冷霜，只是目光不曾離開過季媤嬟略顯侷促的小臉。
季媤嬟自知他在看自己，昨晚的一切令她心有餘悸，不想觸及他冰冷駭人的眸光。若說徐嬤嬤是冬日裡的暖陽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那封晫便是千年冰封的雪山，那種冷，寒得刺骨，凍得心殤。
靜默良久，季媤嬟只想速速敬完茶離開此地，卻不料久違的寧靜又一次被打破。
“表哥！”一道清亮的女音劃破天際，玲瓏的身段似風般飛奔入內。
來人乃是封晫的表妹柳沁汐，一身桂子綠齊胸瑞錦襦裙附體，方當韶齡，不過十八歲年紀，眉目清秀，嬌俏動人，雪白嫩膚吹彈可破，漾着笑意的臉蛋越發出衆。
從剛剛的稱呼中季媤嬟便知她的身份，可她對外界的一切都不怎麼上心。然，柳沁汐臉上明豔照人的笑容在注意到季媤嬟之際，頓時黯淡無光。
青黛柳眉，膚如凝脂，腮凝新荔，朱脣素口，明目善睞，娉婷嫋娜。
一番仔細打量過後，耳畔才緩緩響起她傲慢逼人的嗓音：“你就是季媤嬟？”頤指氣使着，口氣極爲不善。
沒有絲毫禮貌可言的問話迸射而出，柳沁汐直呼其名，根本不把她當做自己的表嫂，一副目中無人的姿態，秀目夾雜着鄙棄，眉宇間隱隱藏着一絲嫉恨，不加掩飾地盡數展現於人。
聞言，閉口不言的封晫總算給出了點反應：“沁汐，不得無禮。”面無表情地出聲制止柳沁汐的無禮行爲，雖然他不待見季季媤嬟，但這不意味着他會縱容其他人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表哥……”不滿封晫突然的阻撓，柳沁汐雙眼泵怒，忿忿不平地瞪了一眼狀況外的季媤嬟。都是因爲她，素來不捨得她受半點委屈的表哥竟然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呵斥她，她定要給她點顏色瞧瞧。
柳沁汐不甘心地咬咬牙，卻也識趣地只能作罷。
公婆離世，敬茶請安的禮節亦不能少，只是對象換成了封晫。訓練有素的丫鬟端來一杯沏好的龍井，恭敬地遞給略顯緊張的季媤嬟。
長長的濃密睫毛如同含羞草的葉子微微卷翹，低垂着眉目，看不清眼底的神情，卻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無措。
接過茶，季媤嬟心底微嘆口氣，該來的斷然躲不過，只是她光顧着壓制心裡的異樣感，卻未注意到柳沁汐眸中若隱若現的精光。
妙齡女子狡黠一笑，心中又生一計。
正當季媤嬟在她面前經過，柳沁汐故意將右腳往前一伸，專注於手上動作的季媤嬟怎會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
“啊……”一聲低呼，一個踉蹌，眼看就要跌倒在地。
“小姐……”驚呼脫口而出，尺素大驚失色，習慣性喚了聲“小姐”，一如在丞相府時一樣。
好在她眼疾手快，一個大跨步將季媤嬟穩穩扶住，只是驚嚇之中，手裡的茶杯“啪嘰”落地，一時間水花四濺，沾溼了粉白羅裙，餘下星星點點茶漬浸染的痕跡。
“小姐，有沒有受傷？”毫無預警的突發事件，季媤嬟驚魂未定，小臉煞白，一雙大眼怔愣無神，見狀，尺素緊張地詢問，生怕自家主子有一丁點兒閃失。
座上的男子靜默地注視着一切，聰穎如他，怎會不知這是柳沁汐在搗鬼，可沒人注意他向前邁出的左腳，剛剛見她有危險，他的第一反應竟是……救她！
該死的！
眼瞅着詭計未能得逞，一旁的柳沁汐冷嘲熱諷道：“敬個茶也會摔倒，矯情。”本想着讓她在衆人面前出醜，誰知這個死丫頭動作這般利索。
聞言，護主心切的尺素咽不下這口惡氣，忍不住反駁道：“表小姐，若不是你絆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又怎會將茶水打翻？”
在場之人凡是長了點心的，定然能看得出來方纔是怎麼一回事。她倒好，明明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卻還在一旁說風涼話。
“大膽，區區一個丫鬟竟敢頂撞主子。”面對尺素的指責，柳沁汐氣急敗壞，當下便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使了幾分力的一掌下來，尺素白淨的小臉立馬浮現一道五指印記，清晰而瘮人。
“尺素……”來不及阻擋，尺素小臉被打偏，驚得方纔緩過神的季媤嬟一聲低呼，心疼地將她攬在身邊。
“表小姐，小丫鬟不懂事，你又何必自降身份與她斤斤計較呢？”實在看不慣柳沁汐那仗勢欺人的樣兒，徐嬤嬤忍不住懟她。平日裡她也是如此，仗着自己是封晫的表妹，火爆的脾氣從不收斂，時常鬧得將軍府雞飛狗跳的。
“……”一句話堵得她啞口無言，畢竟是徐嬤嬤，柳沁汐再大膽也不敢對其大不敬。
“夠了，還要鬧到什麼時候？”冷硬有力的低沉嗓音，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微微泛起魅人的華澤，眼中微慍的流光不容忽視。
他的魔並不僅在於那張看了會令人癡醉的臉，還有他整個人散發的神秘陽剛氣質。
只一句，底下便鴉雀無聲，柳沁汐即便火焰再高，也不敢再任性妄爲。季媤嬟心裡牽掛着尺素的傷勢，封晫銳利的雙瞳淡掃一眼她低眉斂眼的模樣，宛如測透了她的想法，在優雅的俊容上漾起淡淡笑意，看得衆人不禁忘情輕嘆。
他何嘗不知她在忍，他的猜測沒錯，她並不像表面所見的那般軟弱無能，反而更加的……聰慧睿智。
四目相對間，封晫那意味深長的目光令季媤嬟心臟狠狠一抽，彷彿自己復又跌入萬丈深淵，正是他的這股渾然天成的純陽氣息令她心神不寧。
一場鬧劇以她的落敗告終，她也不知一時的隱忍是對是錯？
離了家，入了這是非之地，她終究是不得安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