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實際在父親十五六的時候就沒了,所以我除了照片,壓根沒見過他老人家本尊。老家的宅子也沒人住,分給了一直幫我們維護爺爺墳頭的一個大哥那裡。我輩大,說是大哥,實際上那人就比我父親小兩歲而已,但輩分在這裡只能這麼叫。
我到了十八歲那年纔跟着父親回了趟老家,其實所謂的老家也在濟南市的管轄範圍內,只不過接近城郊了。我們屬於大姓,而且據說規矩還挺嚴的,我們家是嫡出主脈,村裡上了年紀的依然很尊重我們。
具體怎麼着我就不知道了,這些年我除了在外地的那幾年外,每年跟着父親去祭拜先人,先人都有專門的祖宗祠堂和一片山地,山上全是墳頭和墓碑,據說只有本姓才能埋在那裡。我開車把父親送到大哥家後,搬運香主酒水貢品之類的去了祖宗祠堂,父親隨後到了一起跪拜行禮磕頭焚香,禱告我家今年運勢然後說了一大通讓祖宗放心的話。
隨即喝了點茶,我就扛起另一大堆東西和兩把鐵鏟和父親一起上山了。山路不好走,小路開車也不便,容易壓壞附近的莊稼,而且一些陡坡也上不去,所以只能步行。翻過兩個小山丘我們上了我們家埋葬祖先的山。因爲很多祖宗的墳已經不知道是誰的了,拜錯了可不得了,所以每年我們來都,卻僅僅是拜我爺爺的墳,不敢亂磕亂拜怕岔了輩分出亂子。
鋤草燒紙磕頭給老的點菸灑酒,一系列完了之後我們就原路返回。路上我思緒萬千,清明時節我想起了很多,當然腦中沒一個是正兒八經的事兒,皆是些靈異事件。當然這些不敢跟別人說,一來是對祖先不敬,還有就是父親難免會生氣,說實話我對老家沒啥感情,我自小從中心醫院出生,對老家農村根本沒什麼概念。長大以後我才經常出沒於鄉間,對於我來說濟南就是故土,非要具體城區化的話,歷下區纔是我的老家。而那個被旁人稱作爲我姥爺的人才是我爺爺,現如今這個埋在地下的爺爺只不過有種說濃不濃,說淡不淡的血脈之情,雖然隨着年齡的增長逐步加深,可是依然無法超越。
但事實改變不了xx是我老家的事實,多半我陪父親回來也是爲了讓他高興罷了,孝順孝順,順着老人才是孝。中午父親和大哥他們喝酒,村裡各地本家人都來見他們的五叔,也就是我的父親,輩分不到的還上不了桌。
我早已戒酒,何況還得開車,於是便隨便扒拉了兩口就找個由頭出去遛彎了。突然有人叫我,我回頭看去,就見一個小夥子跑了過來,看着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眉宇之間有我們家族特有的一些特色。我一時間沒認出來,他卻說他比我小兩輩幾年前還在一起玩過。我這纔想起來,這人在此就姑且稱他做小春吧,他所謂的幾年前也實則是十幾年前,也真難爲他還能記得我。
我正好無聊和他分了煙就在村子裡來回轉悠聊天,他高中畢業後,便讓我母親給他找了個在鞋城看倉庫的工作,現在還在幹那個,除了上班有點遠一切倒還好。現如今已經生兒育女了,過得倒也幸福。問及我在做什麼,我就說做了點小生意,順便寫點東西換錢過日子。
本來不想怎麼提,他卻苦苦追問我寫什麼題材的,還說他上班的時候也經常看網絡小說。我就說我是寫靈異小說的,他一拍大腿說,那你得跟我回家,我爺爺是滿肚子的鬼故事啊。
我一愣就問怎麼回事兒,他說他是他們家老小,他父親也是老小,按照輩分,我和他爺爺是平輩。但他爺爺今年已經九十八歲的高齡了,如今依然耳聰目明身體健康,吃得動得,聊天什麼的也思路清晰。據說以前是看墳地的還是看義莊的,總之小時候總是聽大伯他們講起。
我一聽這個頓感興趣,縱然我輩兒大的都快沒邊了,但既然去人家家,總要提些東西。我找了個村子裡的小賣部買了一桶油,一箱奶就去了,這村裡還是實在點的好,弄些能吃能喝的,虛頭巴腦的東西人家不實用我也沒地兒買去。
小春領着我,進了他們家的院子,小春兒的爺爺正在院子裡曬太陽,見到我進來眼睛一眯就坐起身來,那利索勁兒活像個六十來歲的人,根本不敢想象他他已經有近百歲高齡了。
他站起身來,上下打量着我,說出我爺爺的名諱,問我是不是他的孫子,我點了點頭,他說我們的眉毛和眼睛長得很像,說着還對我以兄弟相稱,並招呼小春去端茶送水來。你們無法想象這種尷尬,如果是那個老家的大哥我還能叫得出口,畢竟我有很多朋友比他大,我也是叫大哥的,肩膀齊爲兄弟江湖亂道。
可是面對這樣一個耄耋老人,我這大哥實在是叫不出口啊,他比我爺爺都大啊,我那冷汗直流。老人果真腦子很快,拍着我的肩膀說,咱們就得按輩分來,沒啥不好意思的,就叫我七哥就行。我點了點頭,諾諾的叫了聲七哥。
七哥的背已經有些彎了,但畢竟是一把年紀,可即便如此,他站起來也能達到我的嘴脣這麼高,相比小春的身高顯然他沒有隨他爺爺的優點。可想而知,七哥年輕的時候定是一個彪形大漢,而在他那個年代,他這個個子已經是十分罕有的了。
七哥看着我提來的東西,問我爲什麼突然想來家裡玩了,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小春此時給我解了圍,端茶送水之後抱着自己的兒子給我看了看,小春兒比我年紀小,但孩子已經三歲了,我給了孩子二百塊錢做紅包,然後再度坐下來。七哥揮了揮手,那動作不怒自威十分有氣度,於是小春兒和進來的一票我不知道是誰的人便聽話的出去了。
七哥說道:“我聽小春兒說你是個寫書的吧,厲害啊,咱們老C家出人才了。”
我只能呵呵乾笑,不敢告訴七哥我作品不少但大多撲街的現實,實在是汗顏。七哥倒也不就此追問下去,繼續說道:“看來你是來收集題材的吧,那我就給你講點故事,你吃飯沒有,如果沒有咱哥倆邊吃邊喝邊聊。”
我連忙擺手聲稱開車來的不能喝酒而且已經吃過了,七哥也不勉強,遞給我支菸開始了關於他的故事。我想象不到這樣一個近乎百歲的老人,抽菸喝酒還能如此高壽,而且還沒有咳嗽等毛病,說起話來口齒伶俐聲如洪鐘,我甚至想等他講完故事我可得請教一下長壽的秘訣纔是。
七哥說道:“解放之前,我是看義莊的,你知道什麼是義莊吧,其實不像現在年輕人說的那樣是停放死屍的地方。當然倒也沒完全說錯,停放屍體也是其中之一的作用。我起初看義莊的時候,是幫人家做工,那個地方就在現在歷下區附近,不過那時候可是城牆外了,都是一片田地和農村。我和另外兩個小夥子,黑子大毛三人看管,當然上面還有個負責的,我們和外人都叫他疤瘌頭,至於他大名叫什麼,我到現在也不知道。
說到底義莊究竟是幹什麼的呢,乃是有錢的宗族每房每戶捐出來一塊地,作爲義田,其中再弄幾個房屋變成類似於莊園的樣子,就叫義莊了。義田的作用是接濟貧困的莊戶,並資助鰥寡孤獨廢疾者。這個資產歸全族所有,不受個人控制,平日裡負責人說什麼都算,不過族裡有權利撤換負責人,也就是疤瘌頭了。
種田不用我們來幹,自有僱來的莊戶,我們主要是買賣糧食換錢或者來往貧困人家送東西,還有個責任就是看屍體了。通常一些絕戶因爲沒人發喪,會由義莊來出資辦白事兒,屍體也就停放在義莊了。
後來隨着政權交替,各地地保和官吏也會把一些無名屍體停在義莊內,方便檢查和保護屍體,不被野狗什麼的啃了去。一些在本地做生意的外地人,有時候客死他鄉同樣也會送到義莊,然後送信回他家鄉,讓他老家派人來運屍體,我們會簡單收殮,畢竟咱們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嘛。本來義莊只管宗族中的人,沒有旁的義務,但官府說話了我們也不敢不聽,就只能聽之任之了。
義莊內刨去停放屍體這挺嚇人的事情,基本還是挺好的,比如糧食起碼管夠吃,我想我現在這幅身板也是年輕的時候打下的好基礎。那時候我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時候,大毛比我年長几歲,而黑子則和我差不多大,他倆都是孤兒,跟着疤瘌頭有些日子了,而我則是後來給人家幹農活打短工的時候被主人家詢問,這纔來看義莊的。
我們每天雖然吃不到什麼大魚大肉,但粗麪饃饃可勁兒造,於是我們三個大小夥子各個有一副鐵打般的身子。平日裡走起路來也是帶着風,疤瘌頭經常抽着菸斗眯着眼睛看我們,就好像我們是他的兒子一樣,出了門疤瘌頭都昂首挺胸的,以我們三個爲驕傲,當然他也的確疼我們。
爲什麼他叫疤瘌頭呢,那是因爲他滿頭的大疤瘌,足有十幾道,就好像是被什麼東西撓的一樣。有次晚上來了屍體,而且屍體已經有些腐爛了,不光是臭氣熏天,看着那人的死狀也着實令人害怕,整個屍體都腫脹起來十分噁心。
那年頭路倒不少,我們見過的死人也不少,吊死的餓死的比比皆是,可是這樣的深夜見到一具如此高度腐爛的屍體,誰也會多想,什麼坊間傳言都在腦子中亂轉。其實我們最怕的是鬼,可是說起來鬼,誰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個啥玩兒,因爲誰也沒見過。
到了晚上我們就聚到一起開始講起了鬼故事,這越害怕越要講,而且飈着勁兒的說,好顯示自己的膽大妄爲。疤瘌頭這時候進來了,聽見我們在說這些事兒勃然大怒。他雖然長得兇,但很少對我們發火,平日裡相當和善。大毛聽疤瘌頭罵的難聽了,就反駁說爲啥要罵他們。
疤瘌頭卻說白天不說人,晚上不說鬼,這玩意兒不禁唸叨別說着說着再把它給招來了。
大毛依然跟疤瘌頭頂着嘴說你又沒見過,聽別人瞎說的吧,說說怕什麼,還是不是男子漢了。
疤瘌頭氣的嗷嗷亂叫,用菸斗猛敲了大毛一頓,連煙桿都被打斷了,憤怒之下,疤瘌頭指着自己的頭說道:‘到時候你們招來了後悔也晚了,我這頭就是鬼撓的,我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