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雄來京時, 江蘺在府內遠遠地望過一眼,黑甲兵步伐整齊劃一,氣勢驚人, 都是出類拔萃的精兵, 在大街上走過, 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他人坐在一匹棗紅烈馬之上, 黑髭長眉, 看起來很有英氣。
他一到京都就把江府門前的士兵解散了,進入江府和江政鴻好言好語地談話,但不過一時三刻, 他就帶兵離開了,轉而到皇宮去拜訪趙崢。
這不是一個好的信號, 看楚雄這做法竟沒有自己爭勝的意思, 想和五皇子聯手分割利益。
也怪此人是粗莽武夫, 沒有遠大的抱負,身邊也沒有像莊淳年一樣神機妙算的謀臣。他在到京之前, 趙崢就派人送去兩列美姬簞食壺漿地相迎,甚至還有八隊樂師敲鑼打鼓地歡迎他進京。這楚雄沒有什麼心機,知道趙崢高看他,所以樂得和他狼狽爲奸了。
江政鴻大受打擊,楚雄這一去他也就大勢已去, 而趙崢大勢已成, 三皇子立刻投靠趙崢一邊, 對着這個昔日冷眼相待的弟弟噓寒問暖起來, 端的是一萬分的小心。
江蘺知道對楚雄的懷柔政策大概就是莊淳年出的主意, 雖然老套,但是管用, 趙崢能穩住楚雄,羽翼已成,登上皇位指日可待了,她隱隱意識到一場大亂會走向終結,而趙崢此人可以瞞住天下人,當上皇上。
一切比之上輩子,竟然沒有差多少。
如若江政鴻再負隅頑抗,必定會落得悽慘下場,事到如今,她倒情願他不再出頭,好好爲以後打算一下了。
楚雄雖撤走了府前衛兵,說是對朝廷命官無禮,但趙崢隨後立刻又派人來“關照”江政鴻,無論何時,他身邊都跟着四大侍衛,讓他不能對外通風報信。
五月中旬,趙崢傳檄宇內,說“太子竊位,禍亂宮闈,現已身死謝罪,先皇停靈多日,擇日下葬,予雖不德,但國不可一日無皇,羣臣進諫,予顧念社稷安危,不揣無能,進位爲皇,寬宥萬民,即行大赦天下。”
此檄一出,三皇子帶頭擁護,楚雄也助趙崢一臂之力,趙崢篡位有了九成勝算。這時地方上也有軍官離開當地,來京城一探究竟的,看到傳檄都有些不安,凡是不想和趙崢作對的都打道回府了,還有些仍舊不肯放棄,但只可惜沒有集結起一切力量,所以隨着時間愈久,漸漸成了流兵,最後不了了之。
五月下旬,趙崢稱帝,改年號爲雍和,慶熙三十四年,是爲雍和元年。
趙崢稱帝之後,封楚雄爲鎮國侯,進大將軍;賜三皇子新邸一座,黃金萬兩,玉璧兩對,糧米無數;進江政鴻爲太傅,官超一品,封爲國公;封蕭炎康爲廣成侯,進四子蕭陵蒼爲侍御史,封鄉侯;進莊淳年爲兵部侍郎,加光祿大夫。
江政鴻並不領他的情,而且老話說“功成身退”,江政鴻雖然沒建什麼功,但自己知道是趙崢的眼中釘,於是立刻上書,要告老還鄉,趙崢不允,這事一拖就拖了幾個月。
趙崢在莊淳年的幫助之下,成功登上皇位,也就把江蘺放在一邊,再加上新皇日理萬機,也沒工夫來找她麻煩,雍和元年下半年在平靜中落下帷幕了。
雍和二年的春天,江蘺被鶯兒等人勸着出府踏青,於是她身邊跟着小廝丫鬟,還有家丁侍衛在外圍保護着,從江府出來,到京郊的馬郞坡踏青。
春草潤如絲,綠柳韌如綢,郊外是一片大好的春光,馬郞坡上杜鵑遍野,綠蔭一望無際,既有孩童在放風箏,也有年輕男女同坐一處,款款柔情,更有三五同伴成羣結隊,在草地上鋪好紗布,放上酒菜,大談人生,飲酒划拳。
看到平凡人的幸福生活,真的無法想象就在不久前,皇宮中有無數人無辜慘死。
江蘺心下感嘆,這時鶯兒斟了一杯酒正放在她手上,江蘺想也不想端來就喝,沒想到這是極辣的酒,江蘺止不住地咳嗽起來,而且越咳越忍不住,她覺得都快斷氣了。
忽有一雙手在她背後輕輕拍打,江蘺感覺嗝間滯澀之感一下子暢通了,她長出一口氣,擦擦眼角憋出的淚水,回頭道:“真是多謝你啊。”
本以爲是個丫鬟,但沒想到眼前站着的是一個高大的男子,他逆着光站着,把腦後的太陽都遮住了,整個人像是踏日而來的勇者,身披漫天的朝霞,映照着身上月白色的春衫如同開滿山花一般,豔麗奪目,江蘺看呆了,她順着他的衣服看去,只見那人長着一張她朝思暮想的人的臉——蕭陵瀧!
“你怎麼在這裡?”江蘺太驚訝了,張大了嘴,一時合不起來。
蕭陵瀧看她傻樣,點點她的額頭,道:“怎麼,我來得不好嗎?”
這熟悉的語氣、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氣息,讓甜蜜的思念在江蘺心頭急速膨脹起來,她慌張地低下頭來,聲如蚊吟:“並非不好。”
蕭陵瀧開懷大笑,本想和江蘺擠着坐下,但被鶯兒含嗔一推,才撿她對面的位置坐下了。
上次見他是新年吧,他只是匆匆地來露了一下臉,似乎很忙,於是江蘺問道:“你最近在做什麼?”
蕭陵瀧有些不屑道:“你知道,我哥當上了侍御史,我現在在他手底下打打雜。”
江蘺心想,侍御史就是趙崢的身邊人,一個打雜的,也比外面那些坐高官的尊貴,說不定他就是第二個侍御史了,但是……有了上回那事,他和趙崢關係到底好不好,她心裡倒沒數了。
看她面帶疑慮,蕭陵瀧解釋道:“你不要多心,真的只是在四哥那裡打雜,沒和趙崢來往,也沒幫他做見不得人的事……只是我哥多少是會摻和一腳的,所以也不敢說一點兒瓜葛也沒有。”
江蘺恍然,他還在擔心江家和蕭家立場不同,怕她以爲他爲趙崢辦事要難受,其實如今已經改朝換代了,只是爹心頭還有些牽掛,她倒還好,若她真的那麼在意,豈不是要學古人“不食周粟”了?
於是她搖搖頭,道:“我這不孝女,跟了你,算是對不起我爹,但現在已經不打算後悔了。”
聽她這麼說,蕭陵瀧十分感動,立刻想越席到她身邊去,卻又被丫鬟攔住了,於是他只能在原地道:“信我,我絕不會讓你後悔嫁給我的。”
看他外表丰神俊朗,明明已經和前生別無二致了,雙眼卻閃閃發亮,帶着獨獨對她一個人的真摯和溫柔,江蘺不由笑了,她低下頭動着茶碾,掩飾澎湃的情緒。
幾人極目遠望,見馬郞坡上風景秀麗,蕭陵瀧起了話頭道:“這馬郞坡馬郞坡,墨兒知道馬郞二字背後的故事麼?”
江蘺一想,估計是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吧,她並不特別想聽,但有小丫頭偏對這種事感興趣,着急問道:“什麼故事?”
蕭陵瀧便娓娓道來,說是有一個少女和人相戀,初見是在馬郞坡,兩人約定終身後,這男子因爲科舉不利回家務農了,這女子一直等不到心上人的音信,卻從不放棄,一等就等到遲暮。因爲馬郞坡上一直可以見到她的身影,人們見到她時她口中必嘀咕“馬郞、馬郞,你在何處”這樣一句話,所以這坡就改名叫馬郞坡了。
丫鬟們聽了很是喟嘆,蕭陵瀧道:“可你們知道馬郞坡以前叫什麼名字嗎?”
大家都說不知道,江蘺也來了興趣,這京都聞名的馬郞坡以前叫什麼她還真不知道,於是便靜靜聽着,看他如何說。
“叫青蘺坡啊。”蕭陵瀧說着,飲了一口酒,似笑非笑看着江蘺。
江蘺知道自己的名字在裡面,他故意說來取笑她,笑笑不開腔。
蕭陵瀧又道:“這青蘺乃是一個女子的名字,她也是年幼時日日來青蘺坡上,卻不是等人,她是看世間百姓總是爲大小疾病煩惱,無錢抓藥就只能等死,最後也無錢送葬,只能一張草蓆裹了送到義莊。她看民生疾苦,聽說觀世音菩薩是善心慈愛的菩薩,便想拜觀世音爲師,想學一點本事濟世救人,聽說觀世音曾在坡上現世,因此日日去等……”
江蘺覺得這個故事更有趣些,因此聽着聽着入神了。
蕭陵瀧道:“總算有那麼一天,觀世音菩薩注意到了這個虔誠的小姑娘,便在她面前現身了,她也把什麼本事教給小姑娘,只是把玉淨瓶中的一滴水滴到了一個瓷瓶裡,交給小姑娘,說瓶中之水可救一條人命,然後就消失了。這小姑娘拿着瓷瓶回到家中,不久鄰居得了熱病,眼看快要死了,她便把瓶中水給了這人,這人被治癒了,可惜接着就有第二戶人家生病,不救就會喪命,小姑娘在病牀面前急得直打轉,卻無計可施,瓶中的水已經用完了,她該怎麼辦呢?極度悲傷之下她流出了淚水,一滴眼淚滴在這瓷瓶之中,只見瓷瓶發出白光,像是有仙人在施法一樣,小姑娘情急之下,把這淚水交給病人,病人卻被治癒了。從此,青蘺靠真誠的淚水,濟世救人,很快成爲地仙,出塵而去了,人們爲了紀念她,把她遇到觀世音菩薩的地方改名爲‘青蘺坡’。”
有人立刻問道:“這青蘺成了地仙,就不再治病救人了嗎?她走了,又生起病來的人們該怎麼辦?”
蕭陵瀧道:“青蘺成爲仙子可以施法救人了,只要虔誠祈福,病人身上就會發生奇蹟。”
江蘺聞言若有所思,總覺得青蘺還是以眼淚救人更加唯美、可親些。
蕭陵瀧忽湊在她耳邊道:“你們名字裡都有‘蘺’字,這一世如果你也出塵而去了,我該去哪兒找你?”
江蘺嚇了一跳,不過聽他言語,不像單純胡言亂語,擡頭看他眼神,其中有無限真誠,江蘺不由怔怔道:“你不用去哪兒找我,我哪裡也不去。”
蕭陵瀧哈哈大笑,臉上得意起來,又湊在她耳邊道:“我爹也來踏青了,你要見見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