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蘺聽蕭陵瀧說蕭炎康也來踏青了, 十分驚訝,順着蕭陵瀧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有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身長玉立、負手於後, 光看他背影, 猜測不出他已年過五十, 只是霜白的兩鬢終是無法隱藏時光刻下的痕跡。
他運籌一生, 最後終於把趙崢推上皇位了, 但臉上沒有半分自滿,甚至是喜悅的情緒,這讓江蘺有些不明白。
嫁給蕭陵瀧, 他就是自己的公公了,江蘺心中涌起一陣緊張, 她攥了攥衣角, 小聲對蕭陵瀧說:“不去見不大好嗎?”
“我也不強迫你去, 只是機會難得,你不想見見我爹嗎?”蕭陵瀧寵溺地笑笑:“醜媳婦還要見公婆呢, 你這麼美,怕什麼?”
江蘺臉紅,但他說的她好像除了臉以外別的沒有了似的,這又讓她惱怒,於是跺跺腳, 倒是不用蕭陵瀧推, 自己就向蕭炎康走去了。
蕭炎康身邊有幾個護衛, 江蘺不敢走得太近衝撞了他們, 在一丈之外停下, 彎身道:“見過蕭大人。”
蕭陵瀧聞聲轉過頭來,皺着的眉、帶着寒意的雙眼, 使江蘺有種身在春光下卻回到了寒冬臘月的感覺,她壓抑住心頭怯意,又道:“蕭大人和民女挑了同一天出遊,算是一種緣分,因此前來相見。令郎和民女相處融洽,而蕭大人是教養培育他的親爹,民女對蕭大人抱有感激之情。”
蕭陵瀧從後面走來,聽到這番話頓住了腳步,而蕭炎康先是一臉漠然,聽了她這番話後倒多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向蕭陵瀧瞄去,道:“你怎麼說?”
蕭陵瀧單膝跪地向蕭炎康行禮,起來才道:“兒子向墨兒求婚,求父親成全。”
蕭炎康揮袍冷哼了一聲,對蕭陵瀧道:“嫁娶是你個人之事,你要娶誰,我既不會攔你也不會幫你,這話你對江政鴻說去,看他肯不肯把女兒嫁給你。”
蕭陵瀧的臉色登時有點難看,道:“父親,你知道,江大人還好說,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趙崢!先皇駕崩,一年之內國家不許嫁娶,不許士農工商尋歡作樂,皇室也會以身作則,但現在一年之期快到了,趙崢那廝又會打江蘺的主意!
蕭炎康不言不語,倒是認真打量起江蘺來,道:“你母親……”
江蘺忙道:“我母親是當年吏科給事中的小女,學名清芷。”她自然不敢上報母親的閨名婉秋,所以把學名告訴蕭炎康。
蕭炎康看着她點點頭:“是了,是小弈秋十來歲的那個女娃兒吧。”
他叫江蘺的母親女娃,那江蘺又算什麼?他還直呼淑妃的閨名,聞言江蘺感覺身上更冷了,蕭炎康的目光停在一個人的身上真的令人膽寒,她努力鎮靜道:“家母正是淑妃之妹。”
蕭炎康目光從她身上撤離,望了望悠遠的天空,道:“那時候,我和她,還有太子在一處玩耍,正如今日的你和陵瀧。”
江蘺愣了,先皇之父在位之時,蕭家顯赫不下於今日的江家,而那時亦是景家最得皇上寵信之時,所以景弈秋能入宮陪太子玩耍,而蕭炎康也能無召入宮,這並不虛假。他們三人竟也是青梅竹馬?
蕭炎康像是忽然厭倦了回憶似的,他甩甩衣角,轉頭看蕭陵瀧,嘴角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你倒不錯,能從皇帝手裡爭人,她還是向着你的。”
蕭陵瀧聞言也有些愣,不過他很快一臉喜色:“爹願意幫兒子?”
蕭炎康卻並未答他,只對身旁侍衛道:“回府吧,我倦了。”
江蘺兩人目送蕭炎康的身影漸行漸遠,相視一眼,握住了對方的手。
江蘺這次回府之後,沒過多久,趙崢便派人宣召她入宮。
這次宣召幸好是明面上的,趙崢也請了江政鴻,然後是以家宴的形式,在淑妃的毓德殿裡舉行。
江政鴻穿上官袍,江蘺還是沒有品秩的民女,所以只敢做最樸素的裝扮,然後兩人一起向深宮趕去。
在乾清門外下轎,兩人在太監的帶領下向毓德殿走去,毓德殿不知何時恢復了以往金碧輝煌的樣子,宮燈連成一條長河,繁華亮麗,甚於天上的星河,兩人步入殿門,只見趙崢坐在高臺上,旁邊坐着的正是淑妃。
淑妃即將被封爲太后,而且已經過了給先皇披麻戴孝的日子,但她身上穿着的仍舊是一襲素衣,看去不像深宮女子,倒像是民間婦人。
趙崢臉上不悅,揮手對江政鴻二人道:“姨丈、表妹,坐下吧,今日請你們來,沒別的意思,我們景家人聚聚,吃個團圓飯。”
江政鴻表現很冷淡,江蘺自然也沒什麼好說的,更何況這是皇宴,整個“團圓飯”從開頭到結尾四人都一言不發,江政鴻請求告退的時候趙崢才道:“姨丈回家可以準備婚事了。”
江蘺一驚,江政鴻目光銳利地向趙崢看去。
趙崢回頭看淑妃一眼:“冊封母上的時候,朕也會封表妹爲貴妃,畢竟後宮太空了,有你們兩座大山壓壓陣,朕纔好在朝堂上威風八面不是?”
淑妃聞言動了動脣,卻什麼也沒說。
江蘺看出來淑妃和趙崢的關係鬧得很僵。
“怎麼,江大人不要領旨?還是說叫朕寫好‘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蓋好玉璽派人送到貴府才肯領旨?”趙崢又道。
江政鴻低首:“臣不敢。”
他說完,竟是轉身就走,趙崢氣得摔碎了桌上茶碗,江蘺也忙不迭地跟在父親後面,心想早一步離開皇宮,便算早一步離開是非之地。
淑妃這時卻開腔了:“江家姑娘,留步,本宮有話對你說。”
江政鴻一驚,頓住腳步,江蘺也有些莫名其妙的,但還是回頭道:“是。”
江蘺跟隨宮女到了淑妃寢殿裡,淑妃像對親閨女一樣一下一下摸着江蘺的頭髮,目中柔光似水,江蘺有些受寵若驚,淑妃道:“好孩子,你的母親,本宮的妹妹和你長得真像,看見你,就像看見她。”
江蘺頓悟,她這是思念起親妹妹來了,江蘺不敢動,有些觸動,在她手下道:“娘娘這些年來過得可好?”
她也聽說過淑妃在宮中吃齋唸佛的事,知道她過得清苦,日子清苦心更清苦。
淑妃微笑:“有什麼好不好的?這叫挨命。”
江蘺當下不敢再說話,只聽淑妃道:“我看你的眼睛,似乎有喜歡的人了。”
江蘺心想這你竟能看出來?
“我兒太強硬,說話亦刻薄,但若無道理,他本不會強你進宮……本宮不是替他說話,本宮不是一個好母親,最後也不當個好母親,若你有喜歡的人了,本宮自然不會坐看他胡來,你放心吧。”
江蘺聽着淑妃這話,對五皇子倒也不是不在意的。不過她表示不支持趙崢讓她進宮,多少讓她鬆了一口氣,於是江蘺道:“謝娘娘。”
淑妃又道:“今晚江大人已經回去了,你就在此歇下吧,本宮派人去給他報平安。”
江蘺私心不想答應,但此時也只有領諭旨道:“是。”
卻說江蘺在毓德殿睡到半夜三更,忽有一羣太監衝入殿門,在江蘺臥房外道:“請姑娘起身,陛下有請。”
淑妃被驚醒了,但自有太監攔着她不讓她出來,這讓淑妃這樣多年不動氣的人也忍不住破口大罵了:“逆子!你敢在本宮殿裡奪人!”
但是沒用,江蘺被宮女強迫着穿上衣服,隨她們匆匆離開毓德殿,又在大內裡轉了幾轉,眼看要走到一處燈火通明的宮殿了,江蘺猜想那就是趙崢的寢殿,她趁宮人不注意,奪路而逃,但這些人早有防備,因此江蘺才跨出幾步就被攔住了,江蘺只得對百尺外一個不明真相、向這邊連連看來的小太監道:“救我!去臺省請人!”
請誰?她自己也不知道,被宮女們推搡着踏入殿門時,江蘺都快絕望了。
趙崢尚不在殿裡,江蘺在殿內被宮女們推到浴房沐浴,又被拉到鏡前上妝,一切就是爲侍寢做準備,江蘺恨得雙眼都紅了,但卻無計可施。
忽然,她聽到殿外隱隱有男子的談話聲,江蘺推開宮女,往殿門跑去,宮女在後面追着,但江蘺總算是跑到了殿門前,她見殿外兩人,一個是趙崢,一個卻是那蕭陵蒼,忙道:“大人救我!”
……
蕭陵蒼和趙崢談事時,趙崢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發生了什麼蕭陵蒼也沒多想,但一路談到殿外,沒想到從裡面跑出江蘺來,蕭陵蒼大驚!這不是八弟的心上人嗎?
他看趙崢表情,趙崢有些尷尬,但還是梗着脖子道:“怎麼,蕭卿要管到朕頭上?尤其是朕想要哪個女人這種私事?”
“臣不敢。”蕭陵蒼掩下臉上錯亂神色,這八弟的事不管可不行,但趙崢臉皮太厚他也沒轍,只得先行緩兵之計:“其實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陛下何必急於一時,叫朝臣看到了豈不是一場笑話?”
趙崢低頭深思,方道:“不行,她太猾,今天江政鴻那老匹夫打道回府了,正好成朕好事,以後只怕夜長夢多。”
江蘺聞言咬牙道:“爲何你偏和我過不去?我爹的利用價值差不多也完了,江家需要壓榨的也壓榨完了,留我們自生自滅不好嗎?你偏和我過不去?!”
趙崢冷哼道:“都說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如今朕深深體會到此句話的真意,朕可不信邪,如今天下都在腳下,你一個女人朕要不得?!誰敢再攔,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這話是說給蕭陵蒼聽的,蕭陵蒼聞言長嘆一聲,道:“不知陛下說過的話可算數?”
趙崢瞪他一眼:“怎麼,你還要攔?”
“臣哪兒敢,”蕭陵蒼搖搖頭道:“只是在那柳汀巧遇,陛下曾答應臣‘真的看上什麼,自當拱手奉上’,如今臣求陛下賜婚,將此江氏女指給我弟陵瀧,陛下可否答應?”
這話一五一十被衆多太監宮女聽見,趙崢臉黑了:“好啊,你還留着一招。”他道:“爲了一個並非同母的弟弟,你要自毀前程?”
蕭陵蒼笑了:“陛下氣度吞天,自然不會和臣睚眥必較……不過退一步說,何謂前程?我蕭陵蒼有扶助陛下之功,陛下建極登位,已經是對臣的最好回報了,若是陛下對臣有不滿,臣即日掛冠歸家,又有何不可?”
趙崢聞言仰天大笑:“好你個蕭子良!朕服了你了!”他拍拍蕭陵蒼的肩膀,又道:“不過,朕也沒有一定依你的必要。”
蕭陵蒼低頭。
趙崢道:“只能答應你,暫且放她一馬,朕倒要看看,她一個女子能硬扛到什麼時候!天下之大,沒有東西是朕不能得的!”
江蘺聽他說“暫時放她一馬”,知道今晚是危機解除了,她也不想在皇宮多待一會兒,立刻向外走去。
趙崢似乎冷哼了一聲,在她背後道:“來人,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