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蘺回到家中的第二日, 江政鴻叫她來書房,對她道:“我打定主意要辭官了,回金陵老家, 教導璜兒, 再養養花, 度送餘生, 夫人和葑兒也都同意, 你意下如何?”
這是在江蘺意料之中的,但從父親口中說出這些話,還是讓她覺得羞愧難當, 她跪地稽首道:“爹,請原諒女兒不孝, 女兒不願離京。”
“是了, ”江政鴻點點頭:“你已經十七了, 在京城定一門親事也未嘗不可,只是葑兒則要在金陵另覓夫婿了。”
江蘺擡頭, 只見江政鴻帶着促狹的笑看着她,她才發現他並沒有生氣,有些吃驚道:“爹,你這是同意了麼?”
江政鴻問道:“是蕭家那小子?”
江蘺道“是”。
“罷了罷了,”江政鴻揮揮手:“終究是女大不中留啊……只是, 皇上那邊你又怎麼說?”
江蘺心想我也不知該怎麼辦, 趙崢太強勢了, 她該如何拒他?關鍵要拒了有用才行。
見她沉默不語, 江政鴻道:“昨夜蕭家小子來家裡了, 他倒跟我說了一計,可行與否……就看你們自己的了。”
江政鴻說着, 沉默了下來,示意江蘺可以出去了。
江蘺走出書房,心中詫異,原來蕭陵瀧已經來見過爹?他們又到底有何打算?
就在當天,蕭陵瀧便來江府了,在紫楓苑的流泉旁邊,兩人說起話來。
江蘺道:“你跟我爹談了什麼?”
蕭陵瀧一笑:“自然是求他把你許配給我。”
江蘺聞言轉過臉去,掩飾臉上的紅暈,這麼說父親已然答應了。
蕭陵瀧忽然斂住笑意,認真道:“我定會好好待你的。”
江蘺怔怔轉頭,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我自小和你一起長大,先開始親近你是因爲和我身世相近,一樣失去了親母。”蕭陵瀧定定地看着江蘺道。
江蘺點點頭,她還記得蕭陵瀧小時候說過生母白氏的事,還恥笑她把孟氏看得和生母一樣親。
蕭陵瀧接着道:“你自幼喪母,現在也要離開父親孤身一人在京城安身了,這一切都是因爲我,我不會讓你因爲一個人感到不安的,我也會陪你常去金陵老家,見江大人、弟弟妹妹。”
有他這番承諾,江蘺感到十分心安,她點點頭,道:“我姑母不是也在你家嗎,我們兩人可以作伴,想必不會太寂寞的。”
兩人都是爲對方着想,對視一眼,都笑開了,蕭陵瀧拉着江蘺的手,向她湊近了一點。
江蘺還沒察覺怎麼回事,就被蕭陵瀧壓在了草地上,只一瞬間,她的視野就翻轉了,看得到近在咫尺的青草,聞得到馥郁的青草香,還能聽到流泉叮咚作響的聲音,江蘺心如擂鼓,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這還是在我家,是在我的院子,你也太放肆了。”
蕭陵瀧笑道:“我什麼也不做,只是想這樣好好看看你。”
江蘺心道有什麼好看的,蕭陵瀧卻目不轉睛地用目光審視起她來,看見她的黑髮沾上了草屑,臉上猶有尚未褪去的紅暈,因爲驚慌有些搖擺不定的眼神,蕭陵瀧真是越看越愛,他一把把她抱進懷裡道:“蘺妹妹是我一個人的,誰也搶不走。”
過了一會兒,蕭陵瀧把她從懷裡放出來,道:“我和江大人商量,讓你去做齋宮的宮主。”
江蘺一驚:“宮主?”
蕭陵瀧苦笑:“若是事成,趙崢自然不會再打你的主意,只是我們又要半年不見了。”
新帝登基,必須請一個未婚純潔的女子向天禮拜,爲萬民祈福,祝新帝治下國家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這是本國的定例。一般來說,會由占星官占卜何方適宜建立齋宮,然後被選中的女子會由宮女太監陪同,到齋宮去居住一段時間,這一段時間,少則幾月,多則一年,總之要天現瑞像,纔算禮拜完成。
當選宮主的條件說簡單簡單,說難難,首先一定要是未婚,要處在青春年華,要出身官宦之家,然後要向朝廷提交申請,所有待選的女子還要通過一場公平的比試,勝者只有一個,只有這個人方可成爲宮主。
江蘺道:“你是說讓我當選齋宮宮主,讓趙崢認我爲妹?”
蕭陵瀧點頭,成爲齋宮宮主後大致有兩個好處,第一是歷代齋宮宮主都會被封爲皇妹,第二是宮主名聲大噪,會成爲名門爭相迎娶的對象。
這麼風光的事江蘺自認做不到,她失笑了:“我何德何能,能在百人中脫穎而出,最終成爲宮主呢?”
蕭陵瀧笑道:“你不自信?此外我還有許多手段,但都於你的名聲不好,只有這個,纔是最符合條件的,而且我有九成把握你能成功。”
江蘺暗想,他這是動了什麼手腳?預選者必須通過嚴格的比試,這些比試都是以才情爭勝的,琴棋書畫,只有琴自己還拿得出手,但畢竟沒有日夜苦練,江蘺還真想不出來自己有哪一技可以傍身……想及此,她一驚:“莫非,是書法?”
蕭陵瀧笑而不語:“到時你就知道了。”
蕭陵瀧賣了個關子,然後施施然地離開了江家,江蘺想着齋宮宮主的事,好久都回不過神來,覺得前路迷茫。即使當選了宮主,還得看占星官佔的風水寶地在哪裡,她記得前朝有一個宮主在嶺南建宮,因爲受不了當地溼熱瘴毒,十六歲便香消玉殞。除此之外,那“天現瑞像”終究是無常之事,誰知道什麼時候天顯異像呢?而且諸如天狗食月、白虹貫日之類,雖是異像,卻不祥瑞,一旦出現,人們便爭相譴責宮主,聽來讓人膽寒。
且說江蘺成爲齋宮宮主預選人之日起,趙崢就不得召她入宮爲妃了,他立刻明白蕭陵瀧是什麼打算,但並沒放在心上,不如說是想看兩人笑話。
雍和二年,五月仲夏,在上林苑選拔齋宮宮主。
試題有二。第一,不限楷、行、草,隨意揮灑一幅墨寶,內容可以是即興創作,也可以默寫名家名篇。第二,在司馬相如琴曲、高山流水、湘妃曲之中,任選其一演奏。
第一是寫字,第二是奏琴,真真是切中江蘺長處的試題,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私相包庇了,江蘺雖覺好笑,但還是全力發揮,期望一舉奪冠。
當世書法名家聚集過來看大家寫的是什麼,只見江蘺寫的是詩經衛風的淇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紙上之字,脫胎於杜楷,工整秀麗,隱隱顯瘦,在衆多女子所寫字林之中,就像綠竹一樣竿竿筆直勁瘦,和淇奧之詩配合得天|衣無縫!
是以雖然先前有個方姓女子吐得一口錦繡文章,得衆人讚不絕口,但考慮到比試畢竟是比書法,不比文章,大儒樑永道:“論理當推此女第一。”
衆人互相討論,連連點頭,但其中也有一個年輕人插嘴道:“大家請看,文字雖好,卻有敗筆,還是那方姓女子字字珠璣,字字寫得柔婉,在下認爲不可屈就此女之下。”
衆人順年輕人手指方向看去,只見潔白大紙上不知何時染上了豌豆大小的墨點。
有人暗暗嘆道:“我剛纔沒看見這個墨點啊,怎麼現在就有了?這個墨點足以讓整篇文章失色不少,真是敗筆啊。”
江蘺剛纔看到擁擠的人羣之中,有一個人的衣袖拂到了她的桌面上,就在那一瞬間,在紙上留下一個墨點,她雖看得一清二楚,但那人溜得也快,現在豈不是再無轉圜餘地?
她身後伺候筆墨的丫鬟小聲道:“小姐,奴婢看到那人了,現在十步之外,恐怕來不及追了。”
江蘺咬牙,現在大家都看着她,讓她給個交代,她還去追人豈不是顯得自己沒有氣度?就算追到了也會在印象上打折,若是沒追到那更是慘了。她急中生智,看着那不懷好意指責她的年輕人,一皺眉,道:“這位公子,你敢自報家門嗎?你陷害我,把袖子留在我桌上留下了一個墨點,以爲我沒有看見嗎?”
這年輕人錯愕,雖說確實是有人指使他這麼做,但是給作品點上墨點的並非他啊,想必是小姑娘眼神不好,竟以爲是他了,於是他得瑟起來,想找江蘺難堪:“哼,你身爲一介女子,竟然也會血口噴人,我直直地站在這裡看字,何曾拂袖在你紙上留下墨點?”
“是嗎?你擡袖看看,”江蘺胸有成竹地笑道:“你剛纔拿手指墨點之時,袖上的墨跡已經被我看到了,你還想隱瞞?”
這年輕人大驚,難道自己剛纔一不小心沾上墨水了?
衆人紛紛道:“你擡袖看看,就可真相大白。”
這年輕人反倒不自信了,若是舉手確實有,怎生使得?他只得氣憤的拂袖而去:“我沒做過就是沒做過,不屑和任何人爭辯!像你這樣的爛字我見得多了,何必在這兒自取其辱!”說罷他轉身離去了。
他雖離去,但場上的風向卻換了,人們都道:“我就說,剛纔明明沒有什麼墨點,這人有心陷害,無膽承認,真是下作。”
樑永一錘定音:“論書法,當推江氏女第一,方氏女次之。”
接下來,大家走到了奏琴的場所,江蘺的紫瑤早就擺在臺上了,一些對琴很講究的人一看便知那是名貴的寶琴。
紛紛道:“江大人可是琴曲名家啊,他親自教授出的女兒,怎會是池中物呢?”
就這樣,憑着紫瑤和江爹的名氣,在未演奏之前,場上已經偏向江蘺了。
江蘺在選擇琴曲時,想到蕭陵瀧曾說過“自古也沒見過要求鍾子期一定要會彈琴的,他只要能做伯牙的知音就行了”,會心一笑,決定奏一曲“高山流水”。
這首琴曲被江政鴻演奏了不下數十遍,江蘺早已滾瓜爛熟,再加上她自身也非朽木,所以奏出來竟是音律朗潤,曲調諧和,從氣格上便壓衆女一大截。
相比較而言,衆女演奏的司馬相如琴曲不夠嫺熟,湘妃曲則過於哀怨,她們不是技藝不夠,就是情感上處理得不到位,反不如江蘺所奏高山流水來得自然優美,當世著名琴師蓋棺定論:“奏琴當推江氏女爲第一,林氏女次之。”
兩場均拔頭籌,江蘺的第一可以說是不容置疑的了,衆人簇擁着她,紛紛說起好話來:“恭喜恭喜,姑娘真是一鳴驚人,讓我等好生佩服。”
江蘺一邊迴應着,一邊目光穿過人羣,從人潮的末端看到了牽着馬繮向這邊走來的蕭陵瀧。
她對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表示自己成功了,而蕭陵瀧也回她一個燦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