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蘺看男子離開, 回頭才走兩步,就有一個宮女迎面走來,江蘺忙道:“我迷路了, 可否請姐姐送我回去。”
那宮女打量了江蘺一眼, 似乎對她孤身一人在此略有微辭, 但還是勉強笑道:“姑娘原在金芷亭賞花?”
江蘺道是。
那宮女點了點頭, 在前面帶起路來。
總之託了宮女的福, 回到座位上沒怎麼引起別人關注,江蘺安靜地坐了一盞茶的功夫,就見那個叫去楊氏的太監又現身了。
“貴妃就來, 請大家稍候。”
與此同時,右邊已經有人把蓮臺牡丹擡上來了, 江蘺看到小臺上已經放了燈盞, 是爲了夜裡觀花方便。
蓮臺牡丹潔白的花瓣在紅黃交映的燈光下呈現出迷離層疊的華麗色彩。小臺轉動着給周圍的客人展示, 一眼望去,牡丹還未完全開放。
江蘺心裡有些遺憾, 若是白天賞花,看到的纔是純粹的花的美麗,現在這樣,變成燈花交映,美雖美, 卻不純粹了。
就在此時, 楊氏攜着楊檸歸位了, 楊氏強作鎮定, 似乎受了驚, 但還能控制住自己,而年紀尚小的楊檸, 不知爲何一臉驚懼,楊氏摸着她的頭,把她摟在懷裡,雖然這一幕有點古怪,但楊檸的臉全被遮住了,女賓們都未看清。
也只有江蘺坐得離她們如此之近,才能看出反常來。她本想和她們寒暄幾句,但楊氏的目光實在太過冷冽,江蘺只得住嘴。
不一會兒,宸妃在宮女太監的簇擁下到場了。
她身穿藕荷色宮裙,頭上的髮髻看不出樣式,金步搖和珠花都璀璨無比,在夜裡也閃着明動的光澤,更襯托得她高貴動人。
她年紀已過四十,臉上卻不顯老,這可能是宮中女子特殊的駐顏之術所致吧。她臉上敷着完美的粉妝,無人能從底下看出絲毫馬腳,但從楊氏二人的表情當中,江蘺斷定無論宸妃表現得多正常,她宮裡一定發生了什麼。
宸妃大方地揮揮衣袖,叫宮女們再備酒菜,然後就對女賓們道:“我來遲了,要各位好等。”
以楊氏爲首的長輩們忙起身道:“貴妃這是哪裡的話。”
“都坐下,不必多禮。”宸妃看她們站起來,笑笑,催她們坐下。
然後她道:“蓮臺牡丹盛放,就在此夜,今夜,讓我們以花侑酒,不醉不歸。”
楊氏爲首的長輩又站起來,恭敬地道:“妾等有幸和貴妃飲酒看花,不敢忘記聖上隆恩,不敢忘記貴妃恩賜。”
宸妃頷首。
一番話說完,氣氛不再是原先凝重的樣子了,宸妃在石桌羣的中心頻頻微笑,把酒賜給衆人,衆人推盞把酒,也都隨意起來,有說有笑。
一切都沒什麼不妥,但江蘺心中的疑團漸漸擴大了。
蓮臺牡丹的身軀逐漸飽滿起來,這其實是內部的花瓣逐漸展開的緣故,眼看着花就要開了,羣情激動,大家都斂聲屏氣,靜靜等待那奇蹟的一瞬。
江蘺也被中心的花奪去了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
然而一朵花開的時間比想象中短,但等待的時間卻總比想象中要長……衆人巴巴地伸着脖子打量了好久,花卻總不開。
宸妃有些尷尬,“咳咳”兩聲道:“今夜總得開的,培植的師傅說絕無意外,還請大家再等一會兒。”
自然沒人反對,大家又說笑起來,而那牡丹似乎離塵的仙子般,兀自含苞待放,總不迴應衆人。
漸漸的,不知是誰嘆了口氣。楊檸也在楊氏耳邊說:“祖母,我困了,想回家,花明天再看吧。”
楊氏擰了她鼻尖一下,不知該笑該怒:“你怎麼敢早退場,何況,皇宮不是你家,你當想來就來?……”
祖孫倆的話傳進江蘺的耳朵裡,江蘺看見楊檸的嘴脣泛白,牙齒咬得嘴角都流血了。她似乎不是因爲困而想離開,而是因爲恐慌。
宸妃看場面有些難堪,和太監打了眼色,終於站了起來,似乎打算放大家離開了,她剛說了一句:“真是對不住……”
聲音戛然終止,有穿着黃蟒袍的人突然走上前來,宸妃換了一副驚訝的口氣:“五皇子,你到臣妾的場子來做什麼?”
看到趙崢出現,江蘺也嚇了一跳,他又是獨來獨往,身邊一個侍衛也沒有,忽地就從小路上衝出來了,若非身上嵌金雙蟒在夜裡閃閃發亮,幾乎讓人以爲是個刺客。
宸妃此言一出,女賓們嘩啦啦跪倒了一地,江蘺也隨着楊氏祖孫跪下了,口中稱道:“見過五皇子。”
“起身。”趙崢簡短地扔下兩字,就把頭轉向宸妃,笑道:“娘娘,是我不請自來了,只是這蓮臺牡丹的盛名我也是耳熟能詳的,今日錯過了可惜。”
宸妃臉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過,旋即換上笑臉:“皇子既然願意駕臨這等場所,臣妾自然歡迎,只是未免讓衆人惶恐了。”
趙崢道:“沒什麼惶恐不惶恐,娘娘不嫌本王礙事,本王便安心了。”
趙崢說完,徑自尋了近處的石桌坐下,然後像才發現江蘺一樣嚷嚷道:“啊,表妹,你怎麼也在這裡?”
看衆人的目光一瞬間全投到自己身上,江蘺攥了攥拳頭,穩重道:“臣女也是聽說蓮臺牡丹的盛名,希望有緣見到,因此央了誥命夫人,同她一起進宮賞花。”
趙崢稱她“表妹”,但她卻不敢自居皇子之妹,言辭十分保留。但衆人一眼也就明白,江蘺就是那個景大人小女留下的孩子,和五皇子正是表親。
宸妃也一臉瞭然,主動走近江蘺道:“好孩子,你今天來了,我也沒怎麼注意,來,走來,讓我瞧瞧你。”
江蘺哪兒敢拒絕,忙走上前去,任宸妃長長尖尖的手指甲在她臉上滑動,近距離看到宸妃的臉,江蘺覺得她眼底掠過一絲迷茫。
趙崢就在宸妃身後,向江蘺投來一個和善的目光,笑着對宸妃道:“今日晚了,我想求娘娘準可,回頭就讓我送表妹回府吧。”
宸妃和楊氏對視兩眼,臉色有點難看:“不勞皇子費……”
趙崢卻打斷了她,他呼喝一聲,只見綠樹的陰影裡忽然站出了四個山一般高的武士,武士單膝跪地說了一句:“爲五皇子效命。”
這番氣魄把在座女賓嚇了一跳,宸妃驚道:“皇子這是做什麼?”
趙崢平靜地笑了笑:“不做什麼,這四人都是練家子,我忠心的侍衛,待會兒兩人駕馬,兩人在旁守護,由我送表妹回府,定然萬無一失,娘娘不必擔心……”他又看了楊氏一眼:“誥命夫人也不必怕對江大人沒有交待。”
宸妃聞言,指甲掐得江蘺有點痛,她終於放下手,從江蘺身邊離開了,坐回石椅,不鹹不淡說了一句:“皇子既然決定了,臣妾不能說什麼。”
趙崢似笑非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明明決定的是由誰送江蘺走,但偏偏江蘺本人沒有發言權。但江蘺在一旁也算是看明白了。
憑父親的權勢,絕對把楊霖這個得力助手拉爲了同夥,也即是說楊家和宸妃皆是太|子|黨。江蘺知道五皇子雖然不得志,但幾年來也愛賣弄自己的存在,隱隱和太子、三皇子對立,成爲二人之外又一股勢力。
當然,宸妃知道江政鴻不待見趙崢的事,所以她纔不願意讓趙崢送她。但她最後竟然妥協了,這讓江蘺感到奇怪。
移時,衆人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蓮臺牡丹上面,因爲五皇子打了個岔,宸妃沒有將“散席”的話說出口,大家又開始等牡丹綻放。
趙崢當衆打了個哈欠。
他年過三十,卻這樣管不住手腳,隨意動作有如頑童,令席上幾個女賓忍不住掩嘴而笑,宸妃面色難看起來。
江蘺再看趙崢,他的眼裡藏着毒蛇纔有的陰險光芒,他倏地站起,場上衆人無不嚇了一跳。
趙崢大步走至蓮臺牡丹旁邊,從底部托起了花盆。
宸妃大驚:“五皇子,你要做什麼?……”
趙崢面向衆人,笑嘻嘻地道:“等得也太久了,花貴重還是人貴重?當然是人貴重!……若它一直不開,諸位要一直等着嗎?不如這樣吧,我催這花開花,讓大家開開眼界,然後——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趙崢手捏花莖,將花盆一倒,整株牡丹從花盆裡分離了出來。土壤分崩離析,趙崢拍散它們,直到手中的牡丹只帶有少量泥土。
宸妃見狀驚呼:“這是皇上贈我的!你怎麼敢?!……”但她還沒衝動到上前去奪。
於是趙崢進一步提起了花莖,他用自由的右手拔掉外圍的牡丹花瓣,一片一片,潔白的花瓣散落了一地,大概有二三十片吧。
趙崢終於停了,他將牡丹擡起,笑道:“諸位請看,要開花了。”
江蘺放眼望去,牡丹因爲外面花瓣的缺失,裡面的“蓮臺”紛紛向外展開,一層一層,直到接近花蕊的花瓣也疏鬆了,然後有一瞬的停頓……忽地,黃色的花蕊含羞地進入了人們的眼簾。
這朵牡丹除了因爲缺失花瓣而顯得有點孱弱之外,確實被催着開放了,但已經沒人去感嘆它的美麗,對於趙崢的辣手摧花,女賓們臉上露出明顯不認同的神色。
見衆人不理不睬,趙崢也不在意,他隨意將牡丹放在花盆裡,然後拍拍手:“就讓我替娘娘做個主吧,這時間也不早了,就放大家回去吧,嗯?”
宸妃呆滯地看着隕落的牡丹,一言不發。
於是不歡而散。
那個欽安殿侍衛到最後都沒有出現,江蘺心想,自己也許是料中了,他親眼看到宸妃宮中的情況,然後連回來見江蘺的勇氣也沒有了。
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麼,讓宸妃三人慌張到了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