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蘺本以爲五皇子那邊很快就會有所動作, 但一直到慶熙三十四年到來,都沒有什麼風聲傳進她的耳裡。
慶熙三十四是重要的一年,前生在這一年裡, 趙崢登上了皇位。
皇帝已經老邁, 上一世就是在這個時候, 太子已經倒了, 而五皇子獲得了皇帝的好感。在宣告繼承人的密旨上, 慶熙帝寫上了趙崢的名字,然後由大內總管將它帶給外間大臣,大臣們將之當場打開, 之後就毫無二話地奉趙崢爲新帝。
這聽起來似乎毫無問題,但大臣們誰都沒和皇帝同處一室, 誰知起旨之時的真實情形呢?
前生莊家是五皇子上位的最大得利者之一, 所以莊家自然維護他的名譽, 但現在江蘺更多地站在江政鴻這邊,也即是太子這邊, 所以容不得她不對五皇子稱帝一事起疑心了。
她恍然記起來,雍和初年有一位姓林的大宦官,曾權傾一時。
現在她懷疑這個姓林的宦官就是林擒。
是的,從江樑口裡她聽到他稱呼他爲“林總管”,看來他在宮中已經爬到很高的位子了, 若前生是他假造聖旨, 趙崢才得以登上皇位的話, 趙崢上位後給他很大的好處, 讓林擒一時間得以權傾朝野, 這不爲過。
但現在情況略有不同,太子尚在, 如無變故的話,皇上死後就是太子登基,皇帝不必授意下一任帝王爲誰,自然也沒有替換皇旨這樣的事了。
但江蘺心中還有介意之處,那就是奪嫡之戰比之上輩子,是暗中進行,並且該倒的皇子如今都在,很可能江政鴻要花費更多的時間才能確保太子趙岐的勝利態勢。以及,老皇帝沒有像上輩子那樣爲兒子奪|權多多操心,也許可以多活幾年?
所以她覺得今生趙岐稱帝還要等幾年,各位皇子想必深知這點,所以才如此沉得住氣。
……
四月十八,江府舉辦了江政鴻的壽宴。他已過不惑之年,但仍舊風姿朗朗,參與宴會的客人頻頻向這個在朝中佔據着重要地位的大人物獻上逢迎、獻媚的漂亮話。
除了男賓,府上還來了許多女賓,都聚集在孟氏的花泉塢,江蘺也參與了女賓們的宴集,還陪她們聊天,在花泉塢一待就是很久。
終於,她尋到機會向孟氏請辭,從忙碌的晚宴解脫,預備回紫楓苑了。
她身邊跟着兩個丫鬟,待走到響水橋附近,只聽旁邊的草叢裡傳來細微的騷動聲,好像有什麼人偷偷地潛伏在那裡,身體的動作引起了草葉之間的相互摩擦。
江蘺嚇了一跳,腳往草叢裡踏了兩步,旋即聽到低沉急促的喘息聲,乍一聽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所發出的,江蘺更是吃驚,她正想撥開擋住視線的灌木,卻先一步有人從裡面伸手抓住了她的裙襬。
江蘺一驚,只見抓住裙子的手上血痕斑斑,是一個男子的手,她正不知該怎麼辦,就聽到男子低聲說道:“大小姐……”
聲音微乎其微,與其說是說話不如說是呢喃。
江蘺卻聽清楚了,這是江樑!江樑爲什麼受了傷躺在這裡?!……
頭皮一麻,身後兩個丫鬟已經跟了上來,其中一個以疑惑的口氣問道:“小姐,你在這裡停下做什麼?”
江蘺這時後悔爲什麼不是鶯兒在身邊,這是一樁麻煩事,若是鶯兒的話暴露給她還無妨,但現在她第一個想法則是遮掩,於是道:“我今天想必是站久了,腿有點酸,麻煩你們給我招一輛小轎子,搭我回去吧。”
好在這兩個丫鬟還是新來的,也沒什麼疑心,只想她是耍小姐脾氣,也就應了聲“是”,走開了。
江蘺一個人落單,這可不簡單,她有些緊張,手中冒出了汗。
她動作輕巧地跨過灌木叢,離開石子路,到了綠化帶裡,也看清了江樑趴在草上奄奄一息的模樣。
他大腿上拖着血痕,把草叢染紅了一片,手可能是捂着傷口所以染上了血跡。他原本是趴着,但知道江蘺走近,勉強翻了一下身,側着面向她,有氣無力地道:“五皇子在……他要僞裝成被刺殺……在老爺賀生宴上鬧事……”
聲音雖然虛弱,但他口齒清晰地說出來了,江蘺聞言一震:“怎麼回事?”
她蹲在地上,近距離看到江樑慘白如紙的臉色,有些受驚,江樑因爲腿上的傷口,面目痛得有點扭曲,他咬牙道:“他……刺傷我……爲了陷害我……咳……抓出我這個人。”
說完,他眼中滑過一絲無奈而絕望的光,看着江蘺欲言又止。若是別人,聽他這番話自然是雲裡霧裡,但江蘺不是,她知道他說“抓出我這個人”指的是暴露他罪臣之子的身份!到時江政鴻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江蘺心裡一急,此事暴露了那還得了!於是當機立斷道:“五皇子人在何處?”
江樑驚訝地看了她一眼,但還是咬牙回道:“沿着草甸一直走……在湖邊……”
江蘺當下管不了那麼多了,說道:“我去攔住他!你一個人在這裡沒事嗎?”
江樑苦笑道:“傷不致死,無妨……小姐一個人去……”
江蘺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但還是鎮定地說道:“無事。”
她知道江政鴻留下江樑,是冒了很大的風險的,他一定很注重保密江樑的行跡,趙崢把江樑引出來可謂費了一番功夫,如今江樑受了重傷,易於捕捉,逃脫的可能性基本爲零了,而江政鴻還什麼也不知道地在大廳會客,眼看趙崢就要得逞,再通知他已經來不及了!……
於是她提起裙子,開始發足狂奔,也許是小時候野慣了的原因吧,待她奔至湖畔,氣息還沒亂。
她看見趙崢正一個人擡頭望月,被月光照得明晃晃的匕首正在手中划着圈子,那輕鬆隨意的態度,好像不擔心失手扎到自己。
他當然不擔心,江蘺默默想到,接下來他還要自己刺自己一刀。
看趙崢停止了畫圈,把匕首對着自己的肋部比了比,江蘺忙叫道:“且慢!”
江蘺叫住他,看到趙崢慢慢轉過了身,臉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利索地把匕首藏到背後,道:“怎麼?蘺兒也來觀月嗎?……”
江蘺一言不發,只是瞪着他,她看到他腳下的草坪有一塊暗紅的血色,這就是他下手刺傷江樑大腿後留下的痕跡吧。
趙崢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看,一下子笑不出來了,他無奈地聳了聳肩:“只是玩玩罷了。”
沒等江蘺有反應,趙崢就又接着道:“明明是我和他兩人之間的一點私事,他又何必牽扯上蘺兒。”
流了一灘血叫只是玩玩罷了?對江樑下如此狠手想陷害父親叫做一點私事?……江蘺恨他滿嘴胡言,但還是強摁火氣,心想,看來他在探自己對情況知道多少了,江蘺自然不會把所有底都透給他,但想打發她走可沒那麼簡單,於是她冷硬地道:“我勸五皇子還是省省吧,您玉體爲重,可別一衝動做了什麼讓彼此後悔的事。”
此言一出,趙崢身形晃了一晃,看她的目光多了兩分複雜。
江蘺靜靜地和他對峙着,直到趙崢露出了自己的招牌笑容——看不清心思的好像對一切都無所謂的笑容,他道:“姨丈也真是的,你還這麼小,幹嘛讓你知道這些。”
“猶記得上一回見面,蘺兒還收下了我代表友善的禮物,我們還約定多多來往,但那之後,卻因爲姨丈對我的刁難,使得我來不了江家了,也就沒能和蘺兒見上一面。早知如此,我就不惹姨丈不高興了。”趙崢說着,慢慢走近了江蘺,一副純真無害的模樣。
江蘺心裡是吃驚的,他張口閉口是姨丈,但說的每一句話都帶着刺,意味深長。
一個十六歲的不通世事的少女,被他繞進去了也很可能,江蘺如臨大敵,道:“五皇子還是把匕首交出來的好。”
趙崢一言不發,只是面帶笑容離她越來越近,江蘺看距離拉近,心裡一慌,後退了一步。
趙崢朗聲大笑,快速地接近了她。
江蘺還來不及跑遠,就被他一下拽住了胳膊,江蘺雖然震驚於他的肆意妄爲,但卻知道他不會真的加害於她,如果江政鴻的女兒在賀生宴上發生了意外的話,一切的懷疑一定會轉移到和太子對立的人身上,趙崢要製造的刺殺現場也就不復存在了。
果然,趙崢一拽住她,臉色就好轉了些,他俯身道:“那江樑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江蘺看他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自己也樂得裝糊塗,不然回去了還難對父親解釋,於是道:“剛纔我看到管家過去,說五皇子要刺傷自己,嫁禍給他,給父親惹麻煩。五皇子,我不管你和管家之間到底有什麼仇怨,但請不要讓父親難做,管家畢竟是江府的人,如果出了什麼事的話父親也脫不了干係的。”
“而且,我實在不解,”江蘺眼睛瞅着他腰間,知道匕首就被他別在身後,道:“刺傷管家,又刺殺自己,這樣於五皇子有什麼好處嗎?”
看她一副除了江樑陳述的事以外,對江樑的身份一無所知的樣子,趙崢口氣有些鬆動了,也演起戲來,道:“那江樑,在姨丈府裡待了不過幾年就深得他的信任,連姓也換了,憑什麼我是他的外甥,他卻對我擺臉色,我心裡過不去罷了。”
“我承認我拔出匕首刺人不對,這是一時衝動,是我錯了。”趙崢說着,把匕首放到了江蘺手裡:“匕首就交給蘺兒保管吧,我保證不再做傷害自己的事了。”
他笑着說完,在湖邊坐下來,拍拍身邊的位置,道:“蘺兒坐這邊吧,今晚的月亮好看的很,這裡視點獨特,蘺兒不妨和我在這裡觀賞一會兒。”
江蘺心裡嘆息,他角色轉換可真快,不過今晚化險爲夷,她也有舒了一口氣的感覺。
她手裡捧着那把刺過江樑的匕首,感覺匕首中身還有一絲潮氣,很可能是趙崢在湖邊洗掉血跡之後,沒有將水跡擦拭乾淨留下的……這可是染過血的匕首啊,留給一個女子拿着合適麼?……
仔細一看,這匕首上滿是梅花紋路,梅蕊點上或黃或綠的小粒寶石,實在精美華麗無比。再看,手柄底端刻着一個“崢”字,表明了又是趙崢的私人物品。想到那個刻了字的珍珠手鍊,江蘺覺得她說什麼也不該收下這個東西了,所以往前邁了一步,張了張口……
趙崢卻先發言了,語中隱含怒氣:“蘺兒不願和我一起坐下賞月嗎?”
江蘺心裡一瘮,走得離他愈近,愈覺得一股陰寒之氣撲面而來,江蘺想這只是自己的錯覺,她努力穩住口氣道:“不是,丫鬟該來找我了,我該走了。”
她把匕首放在腳下的草坪上,道:“這匕首我不能收,這種危險的東西被丫鬟發現了,不知怎麼解釋它的來源,還是請表哥自己收着吧。”
爲了示好,她把稱呼改成了“表哥”。
趙崢的聲音隨着湖上升起的夜霧飄進江蘺的耳裡,有些虛無縹緲:“你把匕首留給我,不怕我立刻自裁嗎?”
江蘺嚇了一跳,他在威脅自己?……自裁?她知道他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的,他不穩重的表象下是一個合格帝王殘酷而冷靜的心,傷害自己只是手段,他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但他不會犧牲性命。
但現在這樣示弱的口氣是什麼?……江蘺有些不解,她靠近了他一步,道:“這麼說我還要提防表哥想不開跳湖自殺。”
趙崢聞言肩頭微動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他拍着大腿道:“蘺兒說的有道理啊!沒有匕首這裡不還有這麼大一個湖嘛?……”
他轉過頭,笑得燦爛生花:“人都說,心裡煩惱的時候就要借酒消愁,這裡如果有酒的話,我就可以靜靜地喝上一盅,絕了亂來的念頭了。”
看他說得煞有介事,江蘺莞爾而笑:“我可以叫人送一盅來,如果你能答應我今晚不鬧事的話。”
趙崢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盯着她道:“我忽然又想起來,煩惱的時候男人都是喝花酒的,這一花一酒都可解憂,這裡雖然沒有美酒,但卻有美人——如表妹能陪我一會兒,我的煩惱也就散了。”
聽到這番輕薄言語,江蘺的笑容也止住了,她一言不發,低頭良久,才道:“表哥真怨父親沒有親戚之誼的話,可以找我代爲敘舊,這沒有事,但請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我自認今晚已經陪得不少,這就告退,還望表哥注意——夜涼如水,還是早回王府爲妙。”
趙崢看她轉身要走,忽地收了一臉的不正經,又變成那副可以唬人的威嚴模樣,道:“三日之後,宸妃將在宮中設宴,也邀請了自己的母親和侄女,這場宮宴允許外臣之女參加,我記得吏部侍郎楊霖和姨丈關係不錯,你記得求你父親,允你和楊家女一同進宮。三日後,我定要在宮中看到你。”
江蘺看他又擺出了皇子的風範,有些乾巴巴地道:“讓我進宮,你有什麼目的?”
趙崢笑了:“不會做什麼,按蘺兒說的,多個機會敘舊罷了。你照做,我今天就安然離開江府,你看怎樣?”
江蘺神情不定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耍什麼花樣,但能得到他不搞鬼的承諾,比什麼都重要,於是她最終應下:“我答應。”
江蘺邁步離開,離澄湖越來越遠。趙崢也轉過頭去,繼續看着湖光月色。
江蘺回到原來那片草叢,已經不見江樑的身影,很可能他自己掙扎着回去了,畢竟受傷的事一捅出來就是大亂子,如果他自己有辦法掩飾過去,那是再好不過。
江蘺心想,趙崢今夜此舉看似衝動,卻很有效,江蘺隱隱覺得他設計陷害了多個人。
首先,在江政鴻的賀生宴上派人殺害五皇子,這不會是太|子|黨所爲;其次,江政鴻窩藏罪臣之子一經發現,確有欺君之罪,暴露出來對江家無疑是滅頂打擊。
此計可謂一箭雙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