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兒看到蕭陵瀧步履匆匆地離開, 她往臺階上一站,還沒踏進門檻,猛地察覺旁邊有人, 在檐下的陰影裡站着, 她險些看漏了去。
“是哪位?”鶯兒問道。
本以爲是個執勤的丫鬟, 但擡眼一看, 那人身軀像山一樣高大, 正俯身凝視着她,雙眼冒出幽幽的光,像野獸那樣駭人。
鶯兒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着實被嚇到了,但那人立刻往前站了一步, 逼得鶯兒又後退, 等兩人都站在燈光底下, 鶯兒慌慌地擡頭一看,卻見那是一個上身穿着銀甲的男子, 身材高大,雙眼炯炯有神,眉間擰成一個川字。
“您是哪位軍爺?爲何有事到……”鶯兒看他穿着甲衣,既急又慌,才說了一句, 又猛然住了口。
她覺得不對, 到底這個軍人打扮的男子爲什麼出現在紫楓苑?
正猶疑着, 那男子哈哈大笑起來, 川字眉立刻展開了, 笑得露出了口中的大白牙,鶯兒盯着他的臉看, 這時才發現他的臉雖然被曬得微黑,但是其上還有着未能褪去的稚氣,此人年齡絕對不會超過二十。
“你是江蘺的丫鬟吧?”蕭陵巖笑道。
他認識小姐?……鶯兒猜測着,江蘺此時已經被驚動,走了出來。
江蘺乍一看一個高大的男子站在檐下,從體型、身材來看都是成年男子的樣子,但偏偏臉上還有兩分淘氣,江蘺覺得眼熟,細想一陣,“蕭哥哥”三字脫口而出。
她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蕭陵巖,蕭陵巖似乎被逗樂了,道:“今年我又長高了許多,怪不得江蘺妹妹認不出我來了。”
哪裡是因爲身高認不出他來?……他臉長開了,面容富有陽剛之氣,並且有一種對自己充滿自信的毅然之色,氣質和上次見到的大大不同。
但比任何都叫江蘺吃驚的——“蕭哥哥,你不口吃了?”
蕭陵巖得意一笑:“我早在瀧弟面前拍胸脯保證過,等再回京都時,一定克服口吃的毛病,我做到了。”
江蘺爲他高興,他身上的變化太大了,但她的注意力也很快被一點吸引,問道:“蕭哥哥是和玲瓏哥哥一起去的洪州?”
蕭陵巖點了點頭,道:“我做瀧弟的護衛。”
江蘺道:“蕭哥哥也真是的,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在雪天的屋檐下站着,也不怕冷,這次又是在夜裡的檐下站着,又是爲何?要見我爲何不直接進門?”
蕭陵巖撓了撓頭:“瀧弟要見你,叫我在外頭等着,他要自己一個人進去。”
江蘺聞言笑容僵住了,什麼叫“瀧弟要見你,叫我在外頭等着,他要自己一個人進去”,明明已經長大了,還像小時候那樣霸道做什麼……
她正無奈,蕭陵巖向她擠了擠眼睛:“我看你們剛纔像什麼事也沒有似的,那爲何瀧弟這幾年來爲了江蘺妹妹老是愁眉不展?”
剛纔並不是什麼事也沒有……江蘺如此想到,但聽到蕭陵巖宛如責備的口氣,她還是很吃驚:“你說他老是愁眉不展?”
“哼,”蕭陵巖輕笑了一聲:“他本來滴酒不沾,五歲時嘗第一口酒,說又辣又苦,實在不好,但到洪州沒多久,不知爲何,就喝得厲害,而且酒量也越來越大,當然也多虧如此,我們的客人都對我們招待的酒席很滿意。”
蕭陵巖說着說着說漏了嘴,江蘺心想一個書童還要招待貴客喝酒呢?蕭陵巖竟然要護衛蕭陵瀧,他們做的到底是什麼事?
見她低頭思索,蕭陵巖也覺得有些尷尬,拍了拍腦門兒。江蘺不知剛纔她和蕭陵瀧的話他聽去多少,蕭家江家的事以外,那些有些肉麻的話也聽去了?……想及此,她臉上忍不住燒紅了一片。
蕭陵巖見狀有些樂,他憨憨笑道:“看江蘺妹妹的樣子,必是不會讓瀧弟再苦等三年了,我就靜候你們的佳音,你這個弟妹我是認定了!”
他說話毫不忌嘴,江蘺聞言,先呆了一刻,隨即臉紅得不像話,熱度從頰畔一直燒到耳朵,弄得她有點語無倫次了:“如何多、多年不見……你、你竟變得如此油嘴滑舌了?……”
蕭陵巖頓時大笑出聲,看着江蘺道:“如今結巴的是誰?”
接觸到他看笑話的目光,江蘺怔怔不語,她心裡想說,一切不是這麼簡單的。
蕭陵瀧忽然道:“你放寬心。”
放寬心什麼?江蘺以目探詢。
蕭陵巖卻轉開了眼睛:“你只放寬心便是了……若不能,那我替瀧弟感到遺憾。”
他言盡於此,沒給江蘺追問的機會,就道:“剛纔那陣馬鈴是催瀧弟去的,這下我也該回去了。雖然是此行的陪襯,但我也要面見父親彙報一切。”
江蘺點點頭,蕭陵巖轉身離開,幾個跨步就消失了身影。
……
蕭陵瀧雖說要再來江府,但幾個月過去了,也沒見他再踏進府門,江蘺心想,他大概是被什麼事情絆住了。
且說莊淳年任洪州知州,任期已滿,在任期間政績出色,得到府、京方面上司的大力舉薦,於是慶熙帝順應衆意,將他調回中央了。
莊淳年在初秋離開洪州,一月不到,已經抵達京城,他這一上任,做的是兵部員外郎,雖然和知州是同一品級,卻有着實質性的不同。
朝中官員紛紛恭賀莊淳年二十七歲就當上了兵部高官,並且祝賀他的麟兒剛滿週歲。
莊淳年上任之後,拜訪的第一個京中人士,既不是那些如今已退居鄉野的清流老先生,也不是什麼宗室貴胄,而是吏部尚書江政鴻。
他坐着官轎到了江府,旁人都說,難爲他記得當年江政鴻的提攜之恩。
江政鴻在正門迎接了他之後,主賓二人就到了正堂面談。
四年不見,他們二人之間自然生疏許多,尤其江政鴻警惕着他因爲和蕭家的婚姻關係,要去助五皇子一臂之力,所以他們之間的談話不會輕鬆是可想而知的了。
三盞茶的功夫過後,莊淳年起身,說要見江蘺一面。這方面江政鴻沒有異議,只覺得他還記得和小女的師徒之誼,實在難得。
莊淳年任員外郎而且來訪江家的事當然傳進了江蘺的耳朵裡,她在紫楓苑等到了身穿錦衣的莊淳年。
莊淳年頭上戴着高冠,取代了以前當書生時用的頭巾,身上的錦衣取代了原來的布衣,原來給人來去自如的瀟灑之感,現在則舉手投足都顯得雍容穩重。
他長眉入鬢,鳳目給人以銳利之感,書生的傲氣如今變成了身居高位的凜然之氣,粗粗看去,和江政鴻有幾分相像。
不,總感覺他像是多年前的江政鴻,而江政鴻現在更給她以溫和可親的感覺了。
但他能來看自己,還是叫江蘺很開心的。
莊淳年和她隔着十來步的距離,也在認真地打量她,嘴角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笑意,打破了臉上的肅穆和平靜:“你長大了。”
江蘺文靜地頷首,回以一個微笑:“先生來看蘺兒了。”
江政鴻嘴邊的笑意擴大了些,挑了個輕鬆的話題問道:“你最近在學什麼?”
江蘺額上有點冒汗,他的老毛病還是沒改,難道她非學些什麼不行嗎?……但直白地說出“什麼也沒學”一定會噎着莊淳年,所以她還是勉強地道:“在學琴。”
“就是它?”莊淳年搖搖一指居室角落的木匣。
江蘺道:“是,我取名叫紫瑤。”
“拿出來給我看看。”莊淳年似乎挺感興趣的樣子,聲音也有些提高了。
江蘺依言拿出古琴,莊淳年用手輕撫着古琴上的暗紫紋路,嘆了口氣道:“紫瑤這名字起得也算不錯了。”
“先生學富五車,想必有更好的了?”江蘺聞言戲謔道。
莊淳年竟然不搖頭:“是有更好的,但……既然你已經起好了,並且紫瑤確實還可以,也就不改了吧。”
江蘺看他一副“紫瑤”二字勉勉強強及格的樣子,簡直氣得暈頭,但還是平復心情道:“好吧,蘺兒和先生氣格不同,想必取出的名字氣格也不同。”
她輕輕拍了莊淳年一記馬屁,莊淳年輕聲笑起來,不輕不重地責罵了一句“你這丫頭”,又道:“既然學了琴,不奏來給我聽聽?”
江蘺聞言輕“嘖”一聲:“先生在外爲官,什麼宴席不缺,那能拉會唱的也不少,見過太多世面,恐怕聽了我的耳朵承受不住。”
“你就淘氣吧,”莊淳年停頓了一會兒,笑道:“……你隨意奏,挑最拿手的就行。”
江蘺聞言不再推拒,稍作思索,奏出一曲《履霜》,現在不論是江政鴻還是他,二人都將以身犯險,可謂如履薄冰。這《履霜》之曲,十分切合當下境況。雖然心思可能被莊淳年識破,但現在也顧不得隱瞞了,她依心中所想奏了《履霜》。
這是一首輕靈優美,隱隱又有急迫之情的琴曲。不通音樂的人未必聽得出深意,但純粹的欣賞也是可以的。
江蘺不知莊淳年聽明白了沒有,但他似乎沉浸其中,琴聲消失很久之後才睜開眼睛,雙眼煥然發亮:“你的手法可以說是爐火純青了,不必在我面前謙虛。”
江蘺笑笑:“這謙虛二字,卻是先生自個兒教我學會的。”
莊淳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像想起什麼一樣道:“對了,我的孩兒剛滿週歲,什麼時候叫瀾芳帶來給你看看。”
聽他說起孩子,江蘺也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他叫什麼名字呢?”
“叫莊秋實。”
“春華秋實,好名字。”江蘺笑道。
“哪裡只有這麼簡單?”莊淳年失笑。
“好,好,”江蘺也失笑:“先生胸中有丘壑,自然不因爲一個四字成語就決定了孩子的名字,‘秋實’二字背後的典故一定積得和山那樣高……”
聽到她的奉承,莊淳年笑開了:“我倒希望是個女孩兒家,若能像你這樣逗趣兒,也不枉我養育她半生了。”
江蘺怔了怔,坦然受了他這番誇讚,笑得得意:“好說,那我祝先生一舉得女了。”
莊淳年聞言由喜轉怒,道:“你還是待字閨中的女孩兒,怎麼嘴裡說出這樣的話來?”
江蘺知道父親謹守禮數,也不在意,口頭上安撫他道:“我知錯了,再不說了。”
她心下卻疑惑,自己並沒有一個叫莊秋實的弟弟,而且“莊弄墨”應該比莊秋實大一歲的,現在看來,前世和今世的差別大了,對莊淳年而言,一個兩歲大的閨女變成了一個剛滿週歲的兒子。
莊弄墨這個人竟然不在這個世上出現了!
江蘺想不透,難道多了一個江蘺,就註定要沒掉一個莊弄墨?……
江蘺送走莊淳年後,獨自倚門站了一會兒。她能感到隨着莊淳年的迴歸,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要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