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蘺回憶起了自己八歲生日那天發生的事。
當時莊淳年成爲朝中新秀, 高人一頭,江南老家的同族們與有榮焉,離開故地進京投靠莊淳年的有十來家。這些親戚情分或深或淺, 總之都在京城安了家, 靠莊淳年的裙帶關係考上明經, 成爲筆帖式的也有, 靠借錢做起生意來的也有。
莊弄墨八歲生日到了, 莊淳年爲她舉辦了一個不大鋪張的宴會,當時宴會上出現了比較搞笑的一幕。那就是體面的京中貴族和莊家那些尚不入流的族人同處一室、同坐一桌。後者爲了碰上貴人從此發跡,竟然不請自來, 而其中更多的是年輕女子,也即莊弄墨的堂姐之流。
生日那天, 蕭陵瀧也來了, 穿着一件花哨的衣服, 露出的卻是溫和文雅的笑容,整個人像灼灼開放的花王牡丹一樣, 招來無數少女暗送秋波、驀然回首。
其中有一個自恃美貌的少女,主動來找蕭陵瀧說話,當時莊弄墨正纏着蕭陵瀧給她戴上丫鬟編織的花環,今天她是主角,所以頭髮被打理得相當精緻, 輕易找不到地方放花環, 而且戴得不好會弄亂頭髮, 更別說和髮飾相得益彰了, 因此蕭陵瀧也費了一點功夫。
蕭陵瀧擺弄着她的頭髮, 少女站在兩人身後嬌美地呼喚了一聲:“蕭公子。
蕭陵瀧對待女人向來有兩個準則,第一是溫言良語地對待所有女子, 第二是但凡湊上前來的美人,他都來者不拒。
所以他先是笑着,等回頭看到少女的嬌容之後,說了句:“墨兒,等我一會兒。”
兩人走到薔薇花架下你儂我儂,少女臉上的胭脂色愈發嬌豔欲滴、紅得如血,莊弄墨看着好生沒趣,她撕了花環上一朵花的花瓣下來,嘟囔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不巧,這朵花恰好是花環中點綴顏色的“連翹”,這下花環就相當於被毀了,莊弄墨有點不開心,所以跑開了,去找下人給她再摘一枝連翹。
在她把新的連翹塞到花環當中時,蕭陵瀧出現了,他笑話道:“這是花環啊,你怎麼用塞的?應該把花枝和草環纏繞到一起,才能固定好花朵。”
莊弄墨只是張大了嘴傻傻地看他,一手依舊塞着連翹,這花被她凌虐得很慘,眼看着一半的花瓣都掉下來了。
蕭陵瀧搖頭笑笑,袖子輕易地擡過莊弄墨的頭頂,手向碧雲藍天伸去,但其實他是在最高的那隻連翹旁邊停了下來,把它摘下,又一手拿過莊弄墨手中的花環,修復了它。
最後將花環戴在莊弄墨頭上,蕭陵瀧露出了溫柔的笑:“好了。”
“好看嗎?”莊弄墨小聲問道,有些不安地扶了扶變重的頭。
“好看。”蕭陵瀧道。
“啊,我自己怎麼看不到,”莊弄墨嘟着嘴抱怨道,忽然她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道:“剛纔那人是誰啊。”
蕭陵瀧失笑:“你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
莊弄墨嬌憨地糾正道:“不對啊,應該是,玲瓏哥哥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呀。”
蕭陵瀧被她逗笑了,說了一句:“她是姓莊的,你的堂姐。”
“堂姐?”莊弄墨搞不明白:“堂姐是什麼?哦,對了,我聽香禾說,她堂姐娶了個男人,然後這個男人就到她家和香禾一起住了,是這個堂姐吧?”
蕭陵瀧被她這段驚人發言弄得一愣一愣的,大概是說香禾這個小丫頭寄人籬下,在她堂姐家住吧,只是這個“娶”是怎麼回事?
莊弄墨眨眨眼,俏皮地笑了:“我這個堂姐如果娶了玲瓏哥哥,玲瓏哥哥也會來我家,和我一起住嗎?”
蕭陵瀧絕倒,他用手遮了遮臉,甚至有些氣憤:“爲什麼是那個女人娶我,要娶也是我娶她啊。”
“啊,那玲瓏哥哥要娶她嗎?”
蕭陵瀧皺了皺眉:“女人,憑我這樣的身份,要娶幾個是幾個,要填幾房是幾房,等我以後有機會再看到她時再考慮娶不娶吧,現在沒這個必要。”
那一天蕭陵瀧對莊弄墨說出了他對女子的看法——“偶爾消遣一下還好,但我懶得在她們身上浪費時間。”
……
是啊,即使她重生了,蕭陵瀧還是那個蕭陵瀧,即使是青梅竹馬,黏着他也是有限度的。可他毫不厭煩地接近她,甚至到了因太接近而傷到自己,因被拒絕而方寸大亂的地步,這說明,在他心裡,她是不一樣的。
做這個特殊有多難,江蘺從江葑身上看到了。
而她卻一直以大表哥的身份拘束着他,拘束着自己,其實這何嘗不是幾十年來的風霜將心蝕空,化爲枯木的自己的可悲之處呢,她已經不相信紅豆相思的老話,不懷春,無綺思,若非如此,她早該在暮暮朝朝低頭不見擡頭見的日子中品味到他的情意。
……
慶熙三十三年六月,江蘺十五歲的及笄禮到了。
前廳內人影幢幢,全是江氏一族的族人們。
江蘺身穿一身喜紅色吉祥四季紋金線繡衣,坐在側室,長髮披在身後,頂上只用一個長篦固定,等着父親邀請的族中女長輩爲她加笄。
有一個年輕人在前廳和人聊了會兒天,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退了出來,他在側室門口左右張望,趁下人離開的當兒,偷偷進了屋子,站到了江蘺面前。
江蘺看一個大男人忽然出現,嚇了一跳,定睛再看,卻是當年見過一面的父親的幼弟、她的小叔江政瑞。
當年她曾覺得江政瑞和蕭陵瀧長得很像而仔細看過他的臉,然而今日卻覺得兩人長得一點也不相像了,男子的眼睛有點浮腫,臉變得略圓,上面浮着一層淡淡的油光,一副在酒肉生活中沉浸了好久的樣子……
趁江蘺打量他的當兒,江政瑞也打量起江蘺來,看她美得可人,笑得溫和道:“妹妹今兒可真漂亮……啊,你也要及笄了,以後不知哪個男子有這樣的好運氣能娶你爲妻啊?……”
江蘺覺得他問話有些孟浪,皺了皺眉,回道:“小叔實在不該在侄女面前說這話,還請三思而後行。”
江政瑞聞言面色一僵,他看出江蘺不是那種任人可親的人,忙收斂起來,變得一本正經,禮節地笑道:“是了,論理我該叫你侄女。”
江蘺沉默着不說話,拒人於千里之外,似乎在提醒江政瑞他走進了不該走進的地方,江政瑞臉有些繃緊了,但故作輕鬆地笑道:“你可真認真呢,本來以爲那個簫小公子不在,叫你一聲妹妹也再沒第二個程咬金出來了,但你竟這樣……”江政瑞頓了頓,覷了覷江蘺的臉色道:“絕情呢。”
江蘺笑了,臉上卻沒有任何高興的樣子,淡淡挑了挑眉道:“小叔說的是,叔母上回來也說我們兩家之間不大走動,一日一日地積累下來,情分可不就變淺了嗎?是我的不是,還請小叔回去告訴叔母,說請她多來府上,我們一家都是一萬個歡迎的。”
江政瑞聽到“叔母”二字,臉色就變得忿忿,但同時又有種畏懼,他在多年之前就娶了妻,偏偏那妻是個母老虎,“懼內”的樣子在他臉上明顯地顯示出來,江蘺看了竟有些樂,她嗤笑了一聲:“好了,小叔,有人要來了,你出去吧……”
江蘺手指遙遙一指,只聽外間的簾子已經輕輕地響了起來,這江政瑞聽江蘺說“有人要來了”,分明沒有做賊,但心裡終歸是有點齷齪想法,所以竟然被嚇到了,當下有點驚慌地道:“我可怎麼辦纔好?……躲哪兒?……”
“躲?”江蘺看他一副嚇破了膽的樣子,覺得好笑,擡手將對面的窗戶一推,掩住笑意,一本正經地道:“只能從這兒出去了。”
“小叔,請。”
她巧笑着,擡起了塗着蔻丹的手,五指纖纖,指向窗外,模樣格外美豔,江政瑞看得眼睛發直,但不敢耽擱,還來不及撈起衣裳,就在桌上一踏,翻出窗外去了。
只有桌上留下兩個顯得有點滑稽的腳印。
鶯兒搭簾進來,笑道:“小姐,你在使什麼壞呢?”
江蘺笑而不答,反而是鶯兒一眼瞥見了桌上的腳印,她皺起眉來,略想了想,笑出來了:“我還想是哪位爺這麼皮呢,原來是那個傢伙。”
江蘺驚訝:“你怎知道的?”
鶯兒笑道:“雖然是今兒剛出的消息,但鶯兒一直留意着,自然也知道了。真難得啊,他們說蕭公子的馬車、行囊還在城外,沒想到他一個人夜裡入京是爲了見小姐。”
幾年過去,鶯兒對蕭陵瀧的稱呼已經從“蕭小公子”變成了“蕭公子”,江蘺聽了有些怔愣:“你就猜吧,不是他。”
鶯兒聞言愣了,比起追究是誰進了屋裡,她更慌亂的是——“啊,興許是蕭公子今夜沒來得及進城呢,等明天也會來拜會小姐的。”
江蘺聽了更呆了,在鶯兒眼裡,難道她是一副心心念念蕭陵瀧回來的模樣嗎?她張了張口:“還好啊,我無論他什麼時候來。”
不對啊!關鍵是他們已經鬧翻了,江家和蕭家也鬧翻了,他估計不想來了,並且江家也已經不歡迎他。
複雜難明的情緒自心中翻滾起來,江蘺身體一癱,倒在妝臺上,背過臉來,再也不聽鶯兒說什麼了。
……
及笄禮的準備時間很快就過了,江蘺被丫鬟扶出房間,走進大廳,在衆人面前站着,迎接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那父親請來的女賓走上前來,柔柔地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她的頭髮,麻利地將江蘺的頭髮挽成一個小髻,然後將“笄”插入發間,及笄禮的核心環節也就結束了。
江蘺在此過程中走了神。
被鶯兒扶回房間裡時,她還有點恍惚。
走的時候說的是“十年八年”,結果只花了三年多就回來了。
知道他回來這件事,讓她震撼莫名。
她倒在大紅錦被上,等着晚上侍奉盥洗的下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