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熙三十二年。
今年江蘺十四了, 雖然未足週歲,但也展現着豆蔻年華的少女最柔美的風姿。
她出落得很好,面容愈發神似母親, 一雙眼睛也和江政鴻長得更像, 好像藏着無數的心事, 不說話時也在悄悄地吐露心聲, 讓人看了挪不開目光。
在衆人眼裡, 她身材高挑,腰瘦肩削,目若柳影, 脣若含珠,是個出挑的美人。爲人不笑不怒, 不與人爭辯, 也不隨意輕視別人, 自有一種高出同齡人的淡泊、守拙的態度,讓人不能再多讚許一分。
她六歲時在江政鴻的賀生宴上登場了, 博得衆彩,給人印象很深。那之後京城達官貴族就有注意着她的,今年看她到了十四,怕被別家先說去,便有幾家忙不迭地託了有名的媒婆登門, 來說媒。
江政鴻十分愛惜此女, 都以“尚未及笄”爲理由推拒了, 婚事不了了之。
但是他心中卻自有牽掛。
“蘺兒, 女大不中留啊。”江政鴻在江蘺面前直言道。
江蘺抿嘴微笑:“女兒還小, 父親有什麼留不得的。”
“現在是現在,可以後……”江政鴻一想就忍不住搖了搖頭:“過不了幾年, 你也該離開爹爹的身邊了。”
江蘺看父親有些傷感,她一徑微笑而已,心想,“不要嫁進大家族”可是她重生以來的最大目標,就算有多少阻難也定要實現。
看父親這樣煩惱,她用試探的口氣開玩笑道:“父親這麼捨不得我,不如招個贅婿上門好了,我也可以一直留在江家,不出去了。”
沒想到江政鴻聽到這話反應強烈,好像遭了雷劈一樣,一臉的不可思議:“你、你……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江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父親纔是,哪裡我就說了什麼太奇怪的話,能堪得上您‘語不驚人死不休’七字評語呢。”
“一般的女兒家有你這麼說話的嗎?……不,不,一般的女兒家會自己產生這樣的想法嗎?實在不像話、不像話……”江政鴻連連搖頭道:“看來是我平日慣的。”
江蘺笑道:“可不是爹爹慣的,等我出了此門,這裡成了孃家,蘺兒的避風港也就沒了,再也沒有別的地方會像這裡一樣,生我、養我、慣着我了。”
一番話說得江政鴻連連注目於她,有些喟嘆地道:“你真是口齒伶俐,也是通曉世事,你可知道,這對你而言未必是好事。”
江蘺心想,前生糊里糊塗就嫁了,執着了,也心灰意冷了,那纔是真的不好吧。於是她爽快道:“爹爹不必擔心蘺兒,走自己的路,就算摔得再重,蘺兒也不會後悔的。”
江政鴻見狀又搖搖頭:“茲事體大,你說招贅我就允了你,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江蘺道:“蘺兒知道。家裡還有弟弟可以繼承家業,所以不需要男子入贅,真招了贅,恐怕別人會批評我不守婦道,還會敗壞江家的名聲。還有,那來求親的幾戶人家並不是那麼好拒絕的吧?”
江政鴻聞言又是一驚,她話說得太通透了,即使他知道自己的女兒聰穎過人,但竟能這麼有主見仍舊是始料未及的,他點點頭道:“看來我不該小瞧你,接下來你不會想問我,究竟是誰向你提親吧?”
沒想到江蘺頷首肯定道:“我想知道,爹,你說吧。”
知道了之後再想辦法讓他們打消念頭,江蘺是這麼考慮的。
江政鴻輕聲罵道:“真是胡鬧,自小沒親孃在身邊管你,沒想到把你的性子養得如此野了。這事是當事人的女子可以知道的嗎?”
江蘺不依不饒,徐徐吹了茶碗上的泡沫,飲了一口,眨了眨眼道:“爹不覺得當事人的女子最該知道這事兒麼?要不怎麼算是我的婚姻?”
一句話噎得江政鴻說不出話來。
他負手來回踱步,似是再三思索,停步時用妥協的口氣道:“我只告訴你其中一樁婚事,那即是謝老太太送禮來,親自爲嫡孫謝朗向你求親,那謝朗在家中排行第三。”
江蘺聽到一個“謝”字,喝茶時咳了一下差點嗆住,她匆忙掩住失態,道:“那姓謝的是什麼來頭呢?”
江政鴻奇怪她爲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反應,擡眼看了她一眼,道:“是內務府當差的,你知道這個做什麼?”
江蘺一聽,這確實是她知道的那個謝家了,不由覺得好沒趣,但轉念一想,那謝寧倫此時就算出生,也還是個小娃,能耐她何?能噎着她?眼不見心不煩就對了。
於是問道:“那謝朗所爲何官,年方几歲?”
江政鴻搖頭大笑:“竟不是人家來相我家閨女,成了我家閨女相夫了,我也服了你。”
江蘺也覺得自己追問太多,笑了。
“那謝朗,字鳳騅,今年才二十有五,不過我如實記得,他先夫人早亡,現在有一房妾室,底下也開枝散葉了。”江政鴻還是回答道。
這話落在江蘺耳裡,如驚雷炸空,讓她大吃一驚,鳳騅?謝鳳騅?此人不正是自己的公公嗎?謝寧倫他爹……她一直只知道公公叫謝鳳騅,原來他拋棄了本名,後來拿字作名,又換了別的字了。
原來他年輕時叫謝朗。
江蘺一臉窘迫,太陽穴一跳一跳的,但就是忍不住問出了口:“這先夫人留下的孩子叫什麼名字?”
“叫謝寧倫,你問這個做什麼?”江政鴻道。
“爹,女兒能做什麼?只是問問罷了。”江蘺嘆了口氣,心想,若她嫁過去,恰恰成了謝寧倫的繼母,這可真是無厘頭到了極點了,簡直無稽之談!
她憤怒而無奈的表情如實映在了江政鴻的眼裡,江政鴻道:“你似乎對謝家挺大意見的?”
“哪有。”江蘺用微乎其微的聲音否認,然後又道:“爹爲什麼獨獨告訴我這門婚事?”
江政鴻道:“因爲謝家和五皇子有些來往,我很奇怪謝老太太爲什麼會上我們家爲孫兒說媒。”
江政鴻把自家是太|子|黨的事告訴|江蘺了,所以他說這話說得毫無顧忌。
“哦?”江蘺挑了挑眉:“那麼看來不用我說,爹爹也會想辦法給我把這門婚事推拒掉了?”
“會怎樣呢?”江政鴻擡眉淡淡看了她一眼:“我也說不準。”
父女倆挑眉的動作肖似,兩人對視一眼,開懷大笑。江政鴻笑完後掀了掀和多年前一樣黑亮的長髯,很有興致道:“你的琴練得怎麼樣了?”
江蘺笑道:“是紫瑤,我已經決定叫它紫瑤了,父親以後可得好好用名字叫它——不是我自誇,練得更有起色了。”
江政鴻回以一笑,又岔開了話題:“我聽她們說你不開心,你小小年紀的,還這麼放誕不經,胡作非爲,倒告訴我,還有什麼不順的事,能把你逼到這種境地的?”
“不瞞爹爹說,”江蘺扭捏地捲了卷衣角,道:“玲瓏哥哥走後,確實不大好過,每天消遣度日,葑兒也和我不親,蘺兒心裡,確實有苦啊。”
“什麼苦不苦的,”江政鴻走近她,摸了摸她的頭:“你近有鶯兒,遠有我,記得把一切都看淡點。”
江蘺深深地看了父親溫柔的眼睛一眼,雙眼發酸,在他掌下輕輕地點了點頭。
江蘺在書房裡,奏了一曲給江政鴻,讓他檢驗成果,這才被他放出來。小丫鬟在外面等得久了,江蘺有些心疼她,特意從父親房裡抓了把榛果,塞到她懷裡,兩人才一道從書房出來,向紫楓苑走去。
進了紫楓苑的大門,食物的香氣從房裡飄出來,鶯兒等剛好把晚餐擺好,江蘺坐上首席,動起筷來。
東西都是愛吃的,但吃多了也沒勁,她一句話也不說,鶯兒揣摩她的神色,問了一句:“二小姐的生辰快到了,小姐要送什麼禮物呢?”
江蘺吐了吐舌頭:“你們出主意吧,我去了也就少站一會兒,免得她覺得沒趣。”
鶯兒聞言溫聲勸道:“小姐這說的什麼話,姐妹間哪有隔夜仇的,這都過去多久了?您也不問問二小姐的近況,她又讀了許多書,識了許多字,人也更通情達理了,知道尊重長姊的道理,也愛您。前些天,我看她在咱們院外踱步呢,小姐不該自個兒登個門,還和她這麼生分?”
江蘺一驚:“真的?”
“我會騙小姐?”鶯兒笑着搖搖頭。
“那我確實該去找她……”江蘺道,在那之後江葑和她十分疏遠,幾次登門她都悶在屋裡不吭聲,其實即使見面了,江蘺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江葑也是早慧的,拙劣的安慰想必起不到什麼作用。
“對了,小姐,府裡來了新管事,姓仇,叫仇良。”鶯兒又道。
“爲什麼跟我說這個?”江蘺有些奇怪,府裡有一個大管家,底下有五六個管事,人員調動是經常的,這不是需要跟她說的事。
鶯兒道:“這仇良說紫楓苑裡這根柱子有點搖晃了,明天派人來看看,所以我跟小姐報備一聲。”
江蘺笑了:“也虧他,纔剛上任,就注意到這個。”
“可不是?”鶯兒道:“若說他不想巴結小姐我還不信呢,今天還跟下人說要叫製衣工人來看看姑娘還有沒有需要的衣樣,看着順眼的布匹就買來,真是貼心死了。”
江蘺搖了搖頭:“拿着我爹的錢,向我獻什麼殷勤。”
鶯兒被她逗笑了,忽像想起什麼一樣說道:“說起這個管事,什麼都好,只有一樣,是個瘸子,左腿不大靈便。”
江蘺有些吃驚,接口道:“如此還能被父親選上,看來他處理事情是真的有些獨到之處了。”
“這話說的在理。”鶯兒回道:“我也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