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熙三十年六月, 江蘺收到了蕭陵瀧寄來的生日禮物,是一對捏得極其工巧的彩塑泥人,泥人面大身小, 但不影響它們的美觀程度, 反而讓它們顯得很可愛。
隨附的信箋上, 蕭陵瀧寫着, 洪州地方有一個擅捏泥人的師傅, 手藝在同行裡數一數二,他上廟會時看到了師傅擺攤,因爲泥人實在太供不應求, 所以等了很久才把這兩個泥人買來。
泥人一個長得像蕭陵瀧,一個人長得像她, 雖然師傅沒確切見過江蘺, 光憑想象捏得不是很到位, 但不知爲何一頭細碎的小辮總讓江蘺想起小時候蕭陵瀧拽她頭髮那時候。
看着看着,她笑了。
“阿姐在看什麼呢?”江葑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把江蘺嚇了一跳。
“是什麼?我要看。”江葑笑着,走了進來。
江蘺搖搖頭,忽地想到了什麼,下意識地把泥人往身後藏:“不是什麼稀罕東西,葑兒就……”
“我要看。”江葑語氣強硬地重複了一遍:“是蕭哥哥送阿姐的禮物吧, 爲什麼我看不得?”
江葑撒着嬌走上前去, 一把抱住江蘺的腰身, 手則向她身後撈去, 江蘺一時無法, 泥人便被江葑拿到了手裡,她一手一個, 眼睛時而看看左邊的,時而看看右邊的,表情|欲泣。
“這是蕭哥哥、這是阿姐……”江葑喃喃道:“爲什麼沒有葑兒?……”
江蘺有些不知道怎麼回答,總感覺江葑在意的不是單純的物品,她想要的也不單純是一個像江葑的泥人。
“我二月過生日,爲什麼蕭哥哥不給我送禮物?”江葑沉下了臉,豆大的淚珠驀地從眼眶裡急滾出來:“蕭哥哥只知道阿姐!只關心阿姐!只待見阿姐一個人!”
“這泥人成雙成對,蕭哥哥心裡向來就沒有我吧?……”
江蘺聽到她所說的,有些心慌:“別……葑兒別……”
江葑目光又一動不動停在了那兩個泥人上面,眼中冒起火光,想也不想地伸手一推,兩個泥人從桌上墜下,砸到地上,粉碎。
江葑撞開簾子向屋外跑去了。
她一向是溫和的,懂禮貌的,忽然發生這樣一幕,是江蘺料想不到的。
她想,葑兒是很想和蕭陵瀧親近的,在她心裡,是否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個阻礙。如果“江蘺”不在這個世上,那麼蕭陵瀧來江家,見的便只是江葑一個人。
這之後,蕭陵瀧又陸續給江蘺寄了幾封信,每當收到這樣的信時,江葑的面容就在她腦海裡若隱若現,江蘺不想承認也必須承認了,她在蕭陵瀧心目中佔據了太多的地位,這對江葑是不公平的。
信她自然一封也沒回,而蕭陵瀧則不斷地追問她“爲什麼不回信”、“爲什麼不寄點東西給我”,口氣一次比一次急,江蘺心也越來越痛。
最終她下定決心,反正蕭陵瀧回來之後江家和蕭家之間也不會太平了,何不把一切做個了結,至於葑兒和蕭陵瀧的事,以後就看天意。
前生,她五歲到九歲的日子,和他一起度過。
今生,五歲到十一歲,他們一起度過。
計算起來,這輩子算是賺到了。江蘺嘴角露出苦笑,寄出了給蕭陵瀧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後一封信,信裡只有三個字“不要回”,附上一塊表示情分斷絕的玉玦。
這之後,蕭陵瀧的音信就石沉大海了。
姐妹倆的關係一直徘徊在冰點,就這樣,迎來了慶熙三十一年的春天。
“花綾?”鶯兒叫了在井邊傻愣着的花綾一聲。
花綾急忙擡起頭,“啊”了一聲,這纔想起還在做事,她挑起兩頭架着水桶的扁擔往回走,水桶並沒擺正,水倒出來把她的裙子淋溼了一大片。
花綾頹然地放下扁擔,臉上是倉皇失措的表情。
鶯兒把她的表情看在眼裡,嘆了一口氣,走過去,幫她擦了擦裙子,柔聲道:“你究竟怎麼了?自己嚷着來做這種粗活不說,但就是這樣還要失神。”
花綾聞言莫名其妙地發起怒來:“好啊,我笨手笨腳,在屋裡服侍砸碎了多少杯盤茶碗,來挑水也挑不好,你怎麼不告訴小姐,叫管家把我逐出府去?”
“你要說這話真真是咒我早死了。”鶯兒聞言一僵,搖了搖花綾的肩:“說實話,你遇到了什麼煩心事。”
“煩心事?”花綾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一臉諷刺地笑道:“煩心事沒有,倒有好事一件,前頭我媽去見太太,你也不看見了麼?”
“你是說——”鶯兒憂愁地嘆了口氣:“我只是聽下面人在講,還不以爲真,你母親真要把你贖出府去?”
花綾牽起嘴角,笑得荒涼,她一把推開鶯兒:“也不用你們操心,況且你們又能操得了什麼心呢。”
鶯兒看她遠去的背影,異常憔悴,心下一痛,想叫她又叫不出聲來。是啊,人家的家事,她怎好管,縱使要管,又憑什麼本事管?
當晚,鶯兒在燈下繡衣服,針又一次戳破了手指頭,她輕輕“嘶”了一聲,從燈下擡頭一看,江蘺還在睡着,沒被吵到,她放下心來。
她正安心,江蘺在枕畔“唉”了一聲,轉過身,睜開了眼睛。
“吵到你了?”鶯兒帶着歉意問道。
江蘺搖了搖頭,她環視屋裡,問了一句:“我記得花綾今天也該在的啊,她去哪了?”
花綾今天從井邊回去之後,就請假回家了,鶯兒不好跟江蘺說她的事,免得她更加憂愁,只是道:“她生了小病,回家靜養了。”
江蘺眼睛望着帳頂,道:“好啊,她也要離我而去了。”
看她說話如同夢囈,鶯兒有些震驚,猛地站起來,坐到牀邊,輕輕晃着她的肩道:“小姐在說什麼?花綾爲什麼就要離你而去了?”
近距離看,江蘺一張臉慘白,額頭上冒着冷汗,很可能剛纔從噩夢裡醒來。她用慘然的語氣道:“你別騙我,那些小丫頭說的話,我都聽見了,花綾要走。”
鶯兒這才恍然大悟,小姐早就知道了,她有些猶豫道:“她這一出府,也就除了奴籍,成了良家女子了,小姐不爲她高興,反倒傷心?”
“我當然傷心。”鶯兒沒想到這話完全沒安慰到江蘺,反而讓她更沉悶了:“我心裡是想留下她的,我可不管她出去過得怎樣,只知道她一走,我這裡更加冷清了。”
“好小姐,”鶯兒聽了江蘺的話,心下遲疑,但還是決定把真心話說出來:“我看花綾這幾天很不開心,尤其是今天,她做事時態度太不正常了,是因爲傷心纔回家的,不是生病。我想,她心裡也不想出府,好小姐,如果你還想要她服侍你,乾脆到老爺面前一說,留下她吧。”
江蘺聞言翻身坐了起來,聲音有些顫抖:“她真想留下?”
鶯兒說“是”,又道:“小姐明天不妨當面問問她。”
第二天,江蘺打起精神等待花綾回府,沒想到她回來時一箇中年婆子跟在後面,一進門就小聲催促她收拾行李。
江蘺心裡咯噔一聲,對花綾道:“花綾,你要去哪兒?”
花綾頭轉了過來,一點也沒有以往神氣非凡的樣子,她強笑道:“花綾被贖出府了,要和小姐說再見了,我爲人木犟,不好相處,以後定有別個好丫頭代我來服侍小姐。”
“你胡說。”江蘺一步跨上前去,抓住花綾的衣襬道:“你的表情騙不了我。”
花綾聞言睜大了眼睛,眼角淚光閃閃。
江蘺站到那個婆子面前道:“你是花綾的媽媽嗎?我這裡要留下花綾,這就告訴父親去,你還是打消贖她的念頭吧。”
那婆子十分錯愕,聲音卻一下拔起:“這怎麼行?”她看江蘺是大小姐的樣子,要來爲難她,登時有些手忙腳亂的,從藍色的洗褪了色的包裹裡取出一張潔白的大紙,兩手顫顫巍巍地交給江蘺:“這是贖身契,已經是大老爺做了主的。”
江蘺拿過贖身契,不看婆子一眼,走到花綾面前,道:“你不想走吧?”
花綾有些呆愣,並沒搖頭。
江蘺注意着她的神色,將手中的贖身契撕爲兩半,那婆子大叫一聲,走上前來奪,被鶯兒攔住。江蘺毫不猶豫,繼續撕,把贖身契嘶成小紙花,她上前牽住花綾的手道:“花綾,你還和我們一起。”
花綾聞言嗚嗚哭起來,她用沒被牽住的手擋住臉,淚水還是如泉一樣涌出,她抽出被江蘺握住的手,哭着道:“沒用的,已經晚了。”
那婆子臉上露出了有些卑微和油滑的笑容道:“大小姐,也不是我說您,我們這些老百姓家的事,你怎麼好插手呢。她老早就許配給了王家大公子了,那男人願意等她,說只要我們贖她出來,不用給嫁妝,他除了彩禮以外,還倒貼我們三四箱金銀財寶,所以我們這些年來拼命存錢,好歹今年把贖金給交上去了……您這,您這是鬧哪樣呢?左不過我再拉她去老爺面前要一張贖身契罷了,這回您可別又撕了,您擋着我的路,惹怒了王家,我全家可都得坐大牢,對您又有什麼好處……”
那婆子把話一股腦地倒出來,說完,拉着花綾的手要出去,花綾甩開了她,回身就跪,頭重重地磕在地上,道:“小姐,今生花綾和您的緣分估計是盡了,你不用掛念,我的命是定了的,您還記得曾說過的碧玉湖湖君的事嗎?……”
江蘺聞言渾身一震,大喊道:“你胡說,你怎麼會是月雯的下場!……王家,王家是什麼人家?你們告訴我!!”
“哎喲喂,”那婆子腆着臉轉過頭來,先是戳了戳花綾的額頭,又對江蘺道:“你別聽她胡說,王家是好人家,那王公子今年也才三十出頭,底下也只養了兩個孩子,花綾去沒準有被擡正的一日呢!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她指着花綾鼻子道:“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那王公子有哪點配不上你,你就扭捏委屈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硬要賣你進窯子呢!”
青葛平素和花綾關係最好,聞言一巴掌拍在那婆子臉上,恨聲道:“你在小姐年前說的什麼腌臢話,還不掌嘴!”
那婆子訕訕地退後了一步,要拉花綾下去,花綾跪地不走,頭還在地上磕着。
江蘺看着心痛欲裂,眼淚急流,卻不知該說什麼好:“你說一句,說一句不要走,我就是闖到天王老子面前,也定要留下你……”
那花綾擡頭看了她一眼,臉上卻已經是痛定思痛的一派沉靜之色:“小姐,花綾不能再……我走了。”
說完轉身往外走去,那婆子忙不迭地跟她出去,江蘺痛聲哭叫起來。
“還請花綾姑娘慢走一步。”
一個清冷的女聲插|進衆人之中,江蘺淚眼望去,只見一個雪白的影子站在衆人前頭。
花綾轉過頭來,看着那人,說了一個“你”字,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那白衣丫鬟跪在江蘺面前,道:“泠兒向小姐請辭,還請小姐代爲贖我出府,泠兒願自此跟隨花綾姑娘,伴她嫁人、終老,終生服侍。”
她這話一出,紫楓苑上下人等都把目光放到她身上了。
泠兒沉聲道:“泠兒在府中也算見過世面,日後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眼皮子也不會眨一下。我做事也快,手腳靈便,跟了姑娘,姑娘也不必擔心派不上用場,小姐和姑娘,你們看如何?”
“你這又是何苦。”花綾掩面道。
江蘺定定地看着她:“你爲何生出這樣的想法?”
“人這一生,好過歹過,在哪兒都是過,泠兒早有覺悟。花綾姑娘在我剛入府時教導過我‘既來之,則安之’,難道忘了嗎?對花綾姑娘而言,或許那只是小恩小惠,但泠兒若不跟着去,恐怕再也沒有報答花綾姑娘的機會了。”
江蘺聞言又是感動又是大慟,連連兩個“好”字脫口而出,又道:“祝你們萬般皆好,都走吧。”
花綾最後鞠了一躬,拉着泠兒一起走出了紫楓苑。
江蘺看着她們遠去的背影,心想,但願花綾接下來的路都不太難吧。
她回憶起前生,嫁人標誌着她貫穿人生大半生的痛苦的開始,這叫她爲花綾暗暗遺憾,但她也祝福她,在泠兒的陪伴下,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