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陵瀧走後, 江蘺消沉了一段時間,她想,等他回來, 伴隨着父輩之間的鬥爭, 他們之間便會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了。
不如說, 他這一離開, 也標誌着她想要的那個玲瓏哥哥一去不回了。
江蘺縱然傷感, 但還是穩下心思,考慮起這小樑子的事來。
此人本是陷害太子計謀裡重要的一環,現在卻堂而皇之出現在尚書府裡, 江蘺暗想,是不是蕭炎康的目標變動了, 不是要毀太子名譽, 轉而要拉江政鴻下馬。因爲, 窩藏罪臣之子在自己府內的話,查出來江政鴻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這裡, 她不寒而慄,豈能讓他們計謀得逞,這小樑子還是儘快想個法子打發走纔好。她已經把信送給了父親,父親該會對這個小樑子抱有戒心纔對。
“小姐。”江蘺在西園常去的那個鞦韆架上盪鞦韆,有人在後面呼喚了她一聲。
江蘺轉頭, 是小樑子。
她這次出來旁邊又沒有人跟着, 她原先跟鶯兒說過“我也大了, 一個人也走不丟”, 是嫌她們跟着麻煩。但現在想想, 隨時能被別人這樣搭訕,還是挺危險的, 下回還是該叫小丫頭跟上纔是。
兒時鞦韆架上謀殺未遂之事忽在她心頭一閃而過,江蘺身體微不可見地顫了顫。
“小姐?”下人見江蘺不回,露出討好的笑,又問了一句。可即使是這樣卑賤的笑容,他不愧是被說成是“頗有美色”的人,做來竟相當面善。
江蘺眼睛暗了暗,此人長得眉清目秀,和蕭陵瀧相貌相近,她心裡像被大石頭壓了一樣喘不過氣來,勉強回道:“你來做什麼?我一個人玩的好好的。”
江蘺仍舊在鞦韆架上晃來晃去的,沒有下去的意思。
小樑子用溫柔的循循善誘的聲音道:“小姐,你回頭看看,這是什麼?”
他是哄小孩呢?好吧,現在自己確實不算大人。江蘺有點認命,她乖乖地回過了頭去,看小樑子把藏在背後的稻草人舉在胸前。
那稻草人扎得惟妙惟肖,還塗上了花花綠綠的顏色,看起來十分漂亮,凡是女孩都該喜歡。但這招對江蘺不管用,她只能裝作好奇道:“這是什麼?好漂亮啊。”
小樑子說“是稻草人”,他從身後拉停了晃盪的鞦韆,把稻草人放到江蘺手裡,道:“小樑子把她送給小姐。”
江蘺忽然心中一動,問道:“你多少歲?”
“十八。”小樑子答道。
啊,正是十八歲。江蘺在心中喟嘆,蕭陵瀧長大了會和他更像幾分。想起十八歲的蕭陵瀧,江蘺便對小樑子也多了幾分寬容。心想,他也是身不由己,最後落了個燒死的下場,這真是小人物的悲哀。
小樑子見江蘺又不說話,微笑道:“小姐和同年齡的女孩有點不一樣呢,竟不大說話。”
江蘺輕聲道:“我不喜歡說那些有的沒的。”
小樑子聞言眨了眨眼,笑道:“小姐,我來給你搖鞦韆吧。”
江蘺回頭,他的手已經握住扶手了,她還能說什麼?索性爽快地點了點頭,任他從後搖起。
這兩天,她明顯地感覺到小樑子有意接近她,接近一個不設防的小姑娘,江蘺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
慶熙三十年,開春,蕭陵瀧從洪州寄來了一封信,信上字跡潦草,像是匆匆寫就,也沒寫什麼重要的話,最重要的大概是“蘺妹妹,不要生我的氣了,你生日的時候,我會給你寄去精心準備的禮物的”這句吧。
江蘺看了之後,動筆想怎麼回,想了半天一個字也擠不出來,後來便不了了之了。反正他很忙,江蘺心想。
從去年開始,江蘺就想借機把小樑子逐出府,但江政鴻那邊一直沒有反應,像對小樑子的出現毫不在意似的。
單純從江蘺的角度來說,要弄走小樑子,她只能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然後把責任推給小樑子,除此之外,她是再沒有別的主意了。但是,小樑子總是和江蘺走得很近,而且,任在誰都覺得他對大小姐很好,不好栽贓,再加上江蘺自己也不屑於用苦肉計栽贓別人,所以最後還是放了他一馬。
小樑子和府中下人關係不錯,冬天,江蘺發現他在江家祭祖的時候領導下人把杯盤器皿搬進搬出,她才發現,他狀似在江政鴻那裡得到了重用!
好傢伙,這次不從東宮的灑掃太監爬到執事太監了,改從尚書府做雜事的小廝爬到老爺的親隨的位置……不得不說,這個小樑子倒挺有幾分鑽營賣弄的本事。
但父親的想法更叫江蘺弄不懂,眼見他要在江家紮了根,愈發不好去除,她心裡有點着急,但也許父親有別的計劃呢?她決定靜觀其變。
最近還有一件煩心事,那就是花綾請假回家了一次,回來的時候不再像原先那樣開朗潑辣了,整個人簡直不像是她,變得時常皺着眉頭,還總是在聽人說話的時候走神。江蘺心想她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
“泠兒,你過來。”江蘺喚一個剛要走出門的小丫鬟道。
泠兒今年十一歲,自從不當江蘺的書童之後,改當紫楓苑的使喚丫鬟了,念她年齡小,而且還有往日給江蘺磨墨添茶的情分在,鶯兒讓她乾的活都是頂輕鬆的。
泠兒被她叫住,轉過頭來,道:“小姐。”
她還是原先木訥的性子,不愛說不愛笑,一點也不像這個年齡的女孩,有種大人般成熟穩重的氣質。
“你陪我去澄湖看金魚吧。”江蘺道。她想出去散散心,這次記住了不要一個人出去,找人時則找了這最安靜無話的泠兒。
泠兒聞言點了點頭,取了個竹籃,裡面放了些細糕點,一壺茶,還有兩條手帕,跟在江蘺後面走出紫楓苑。
江蘺看她做事井井有條,心想,大家誇她有條理也不是亂誇。這個姑娘想必家中遇到了什麼,才小小年紀便被賣到大戶人家當下人,虧她雖小,卻能忍住不抱怨,踏實做事。
澄湖邊有個小小的金魚池,是蕭陵瀧和江蘺兩個人做出來的。那時蕭陵瀧異想天開,挖開了水淺處的湖堤,放出水來,做了一個池子,把兩人從街上買來的金魚養在裡面。池子大功告成時,兩人身上髒得滿是泥點,但蕭陵瀧卻開懷大笑道:“蘺妹妹,我不在的時候,你可要好好養着它們,不要餓着、凍着它們,更不要叫它們死了。”
說實話,江蘺對金魚不感興趣,上輩子魚缸裡的金魚見多了,總覺得這是種不夠自由的動物,束縛在小小的魚缸裡,就像女人束縛在大宅院裡一樣,命運是差不多的。因此,她討厭金魚這種動物。
她對蕭陵瀧的話並不感冒,對餵養金魚也沒興趣,但還是日復一日地來魚池邊,看着這些晃着肥肥身體的魚,不知所謂地游來游去。
她從竹籃裡取了塊糕點,用手碾碎,然後搓成小小的一點,拋到池中,金魚們一擁而上,片刻間將糕點屑吞食完了。
江蘺的目光一直定定地盯着剔透的池水,水面平滑如鏡,倒映着她的影子,她沒仔細看,直到……水波一晃,水面上映出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小樑子站在她的身後。
江蘺有些吃驚,轉過了頭來,那邊小樑子已經開口說話了:“大小姐,在這裡做什麼呢?”
他望了金魚池一眼,挑起了眉梢,笑容溫柔似水:“在看金魚啊。”
江蘺點頭。
“這是泠兒?”小樑子把目光轉向泠兒,問道。江蘺點了點頭。
“泠兒,剛纔膳房裡雲姨送了點松仁煎餅給我,我覺得味道很好,叫人給我送到房間裡去,現在卻想在這兒吃了,你路上遇到什麼下人,能讓他幫忙給我帶來嗎?”
是啊,現在小樑子已經今非昔比了,他是父親的親隨,莫說別的下人,就是眼前的泠兒也是想使喚時便能使喚的。但泠兒畢竟是紫楓苑的人,他對她客氣,只是叫她去傳話,而不是跑腿。
但支開她總是沒錯了。
江蘺心想,和她單獨相處,他要問什麼呢?
泠兒轉頭看了江蘺一眼,江蘺沒拒絕,她就回道:“泠兒這就去。”轉身離開了。
只剩江蘺和他兩人,小樑子——不,他被江政鴻賜了姓,改叫江樑了,江樑沒怎麼鋪墊就問道:“小姐經常去老爺的書房嗎?”
江蘺不否認,點了點頭。
江樑聞言微笑:“小姐和老爺父女關係真好啊。”這句話只是鋪墊,他很快問道:“那小姐對書房那個無名牌位難道不好奇嗎?”
江蘺目光閃了閃,她裝作無動於衷道:“好奇什麼?”
“爲什麼老爺對一個連面也沒見到一面的人那麼尊敬呢?”
江蘺語氣平淡道:“父親說雖不知道那人是誰,但是他爲江家做了不少事,所以敬重他是理所應當的。”
“這樣啊……”江樑不鹹不淡回了一句,又道:“小姐沒聽老爺口裡提起什麼特殊的人嗎?”
“特殊的人?”江蘺擡起眼反問了一句,她坐在池邊晃了晃腿,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沒聽說過這種人。”
江樑笑了:“小姐不仔細想想,怎麼就說不知道。”
他手託下頷琢磨了一下用詞,進一步問道:“小姐沒見過老爺和什麼人避開下人,單獨會面嗎?”
江蘺歪頭想了想:“有許多大人來拜訪父親,我都要回避,下人也要回避,但你所說的特殊的人又是指誰呢?”
江樑被她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從她口裡問不到什麼有用的話,他有點喪氣,這時泠兒回來了,他匆匆說了一句:“其實松仁煎餅是我特意給小姐準備的,下人送來,就請您慢慢品嚐吧。”說完,像有什麼急事一樣飛快走掉了。
江蘺若無其事繼續看池裡的金魚,倒是泠兒回頭有些奇怪地看了江樑的背影一眼。
很明顯,他想問是誰這麼幫江政鴻,但他實在使出了下下策,因爲,他想問的那個人就在他的面前啊!
江蘺低頭忍笑,搖了搖頭。原來他千方百計和她套近乎是爲了探聽這個,可惜,他以爲用禮物和零食就能打開一個十二歲女孩的心房,這真是大錯特錯了。叫他做了這麼久的無用功,真是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