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熙二十九年,江政鴻由兵部尚書轉職爲吏部尚書,尚書省六位尚書雖然頭銜相當,但實際上分量不同,當上了吏部尚書的江政鴻可謂是坐上了尚書省的頭把交椅了。
這一年,莊淳年在江州同知一職上任期已滿,吏部考覈很好,從江州同知升爲洪州知州(從五品),連升兩級,前景一片大好。
京城,太子趙岐在內侍親以孝,在外聽取民瘼,慶熙帝十四子裡無人可與爭鋒,眼見着皇帝一蹬腿就能上臺了。
這一切多虧了江蘺起到的關鍵作用,前生太子被慶熙帝訓斥爲“品行有污”,奪去了儲君之位。但今生,凡是和太子有關的官場事件,她事無鉅細全部透露給了江政鴻,所以在江政鴻的護航下,所有栽贓陷害太子的事全被擋了回去。
但奪嫡之戰不只是這麼簡單而已,前生太子窮途末路之後自然也沒人針對他了,而現在他仍然處在漩渦中心,這意味着以後會有不可預見的敵對事件施加到他頭上,而這些則是江蘺無法插手的。
江蘺在燈下寫完了最後一封信,這封信裡,她告知江政鴻東宮一個叫小樑子的一個小太監其實是罪臣之子。
這個案子非常離奇,小樑子是一個灑掃的小太監,得了太子青眼,被擡成執事太監,然後有人在皇上面前揭發這個小太監其實是不肯降服我朝的罪臣之子,而且非常難聽地說該太監頗有美色,有淫誘太子的惡行。慶熙帝聽到之後大怒,命人活活燒死了這個小太監,命太子閉門思過三十天,他尚在閉門思過之中,不知誰又去皇上面前添油加醋說了一番,於是沒等他閉門思過出來,就被革除儲君身份,發送金明城監|禁了。
前生這是太子垮臺的最後一場大戲,但現在有江蘺在,所以之前的陰謀一直沒有得逞,這齣戲橫空出世的話其實誰都知道有人在用下三濫的手段陷害太子,所以會不會上演江蘺還不知道,但她還是預備把它交給江政鴻。
匿名信就到此爲止了。
江政鴻因爲經常收到這種能解燃眉之急的信,但又不知是何方神聖暗中相助,所以他在書房裡供了一個無名牌位,每日上香灑水,態度虔誠,對這個不肯露出廬山真面目的人物表達敬意。
江蘺有時在書房裡會親眼目睹他到牌位前面去上香,她忍笑忍得很辛苦,恐怕江政鴻一輩子也不會知道是她的女兒做的這些事了。
九月。
江蘺走出紫楓苑,去找江葑,走過響水橋,只見一個小廝和幾個丫鬟在一處廝玩胡鬧。那小廝手裡舉着什麼東西,讓丫鬟們都夠不到,一邊吵嚷着一邊繞着他打轉,幾人說說笑笑很開心。
江蘺有點好奇,但也覺得他們有點不像話。她目不斜視,從橋旁取小路向花泉塢走去。
沒料到幾人在橋前的小亭子裡玩鬧,有個丫鬟一不小心推了另一個丫鬟一下,那個丫鬟往後一退,竟然剛好靠到江蘺身上,差點把江蘺撞翻了出去。
那丫鬟說了一聲“呀,妹妹,真對不住。”扶起江蘺一看,竟然是府裡的大小姐,嚇得臉一下刷白,跪下請罪。
其實江蘺才十一歲,身邊也沒人跟着,她不用這麼緊張。江蘺心想她剛纔態度不錯,於是扶她起來,道:“沒什麼。”
她正想邁步離開,亭子裡那小廝卻走下來,單膝跪地對她道:“奴才請大小姐安。”
江蘺認真打量這人幾眼,覺得他才十六七歲,年輕,還是個生面孔,便多問一句:“怎麼沒見過你,幾時來府裡的?”
那小廝聲音清脆,討巧地道:“回小姐,奴才三天前纔來府裡,現在老爺馬廄當差。”
江蘺心想三天就和丫鬟混得這麼熟,想必是個風流貨色,然而人不風流枉少年,她噗嗤一聲笑了,又問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奴才叫小樑子。”小廝聲音甜甜地道。
他只見小姐在他面前露出了像要昏厥過去的表情,忙問道:“小姐,你怎麼了?”
江蘺先沒能控制表情,這下緩過來,假裝輕鬆道:“今兒躺久了,有點發暈,沒什麼。”
說完她擡腳就走,小樑子卻很上道地說:“小姐怎麼一個人出來,上哪兒去?奴才閒着也是閒着,不若送小姐前去吧。”
江蘺遲疑地點了點頭。
……
小樑子,小樑子,小樑子。可不是那個小樑子!!江蘺不知該苦笑還是冷笑,天下間怎可能有這樣的巧合,到底是天公作美還是老天爺故意戲弄她?
“阿姐?阿姐?”江葑推了推江蘺。
江蘺才發現自己撐着胳膊肘在繡花的時候發呆,她晃了晃腦袋,醒了過來,暫且把小樑子的事放到一邊。
“阿姐,蕭哥哥什麼時候來找葑兒玩啊?”江葑扭捏地用拳頭按了按自己的兩頰,眼神飽含期待道。
“快來了。”聽到她的問話,江蘺有些無奈地敲了敲她的小額頭,這個妹妹可真把蕭陵瀧放在心上啊。
江葑聞言喜笑顏開:“真好。”說完,她的表情忽又變得有些落寞:“只要蕭哥哥能在見完阿姐後,來陪葑兒一小會兒,葑兒就很開心了。”
聽到這話,江蘺愣愣地收回了放在江葑額頭上的手。她在想,葑兒真的這樣就很開心了嗎?
兩姊妹說了點別的事,江葑的表情也漸漸開朗起來。
這時,掀開珠簾的聲音響起來,來者帶進了門外的一縷清風,讓人感覺神清氣爽——“蘺妹妹,葑妹妹,你們都在呢。”
蕭陵瀧走了進來。
江葑很高興,從椅子上跳下來,道:“蕭哥哥。”她小臉上有激動和喜悅的紅暈,卻沒有跳到蕭陵瀧面前去,比起跳脫更有一份矜持。
江蘺有些懶懶的,只簡單回了一句:“你來了。”
蕭陵瀧挑了挑眉,道:“看我給你們帶來了什麼好東西了——芙蓉香糕,是葑兒最喜歡吃的東西吧?”
“啊,蕭哥哥,你記得!”江葑很高興,從他手裡接過糕點盒,打開蓋子,裡面是各種形狀的芙蓉香糕,有船形狀的也有花朵形狀的,她看得不亦樂乎。
江蘺一邊盯着江葑癡癡的臉發笑,一邊打量了蕭陵瀧一眼,發現他臉色不大好,拳頭緊握,神情比語氣表現的緊張得多。
她還沒問他怎麼回事,蕭陵瀧的聲音忽地沉了下來:“晚告訴你們也不好,況且我沒有多少時間,馬上就要走了,就跟你們直說——”
他表情嚴肅,一個“直說”把姐妹兩人嚇得一愣一愣的。
“父親說我也不小了,爲了以後着想,要通曉世事,要人情練達。莊大哥在洪州當知州,父親讓我到他身邊去,從一個書童做起,學點知識。這一去不知道幾時能回來了,說不好就是十年八年的……”
蕭陵瀧也不喘氣,一大堆話脫口而出,也不管江葑二人聽得懂聽不懂。他雙目堅定,好像已經下定了決心。
江葑“哇”的一聲哭出來,也許是被“十年八年”四個字唬的,江蘺也是心頭一跳,胸中酸澀異常,就想落淚,但妹妹已經如此,她也不可能跟着哭,所以一邊拍着江葑的背安慰她,一邊歪着頭道:“我不懂,這樣的事,專門說來給我們聽做什麼呢?連送行也是不可能的……”
蕭陵瀧聞言有些生氣,他瞪了江蘺一眼:“我都要走了,你一點也不傷心嗎?!”
江蘺低頭看了看江葑,“我……”她愣了愣:“我……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蕭陵瀧一甩袖子,轉頭就走:“那我們再見吧!”
門外有老漢高聲呼道:“少爺?八少爺?馬車已經停在江府外面了,我說您哪,定要來這裡是做什麼,費不費事?……”
老漢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蕭陵瀧的聲音隱隱傳來,好像對他說了什麼。
然後兩人的腳步聲同時響起來,離花泉塢越來越遠了。蕭陵瀧走了,他從來沒提起過當莊淳年書童的事,但事情一定是早就決定好了的。
走得這麼突然、決然,卻要來打亂她和葑兒的心,還要惡人先告狀,果然還是小孩啊,江蘺心想。
江葑抱着奶孃哭得很狠,江蘺不好久留,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向紫楓苑走去。
那個小樑子忽然涎着臉從樹叢後面走了出來,笑道:“小姐,我想您回去時還是一個人,所以特地在此等待,送你回去。”
江蘺不知道自己對他說了什麼,總之她暈暈乎乎地到了紫楓苑,房內紗簾隨着秋風亂飛,有個正值青春年華的美人掀簾子走了出來,手裡捧着一個八角形的盒子,是花綾。
她動了動嘴脣,江蘺從嘴型判斷,她說的是——小公子送來的,說他們府上杏仁酪兒做的不比咱們府上的好,但還是希望小姐不要嫌棄。
江蘺剎那間淚如泉涌,止也止不住,她用手絹擦,怎麼也擦不完。花綾被她嚇到,奔上前來抱住身形不穩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