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江政鴻在朝廷上勢頭甚盛,隱隱可見太|子|黨領頭人的風範。他政途順暢,家庭也美滿,因此常常開懷大笑,歲數雖然上去,形象卻有從“鐵面郎君”轉化成“彌勒佛”的嫌疑。
因爲十分愛江蘺和江葑這對小丫頭,他開春特意在紫楓苑挖了流泉,書中“曲水流觴”的雅事現在在紫楓苑也可以上演,這讓許多京中人士欣羨不已,覺得這樣的功夫花在一個小女孩的居所上有些浪費了。
但江政鴻說女兒開心,就是值得,所以一概不顧。
在孟氏和江葑住的挽花閣,他更花重資引進了溫泉水,溫泉對經常生病的兩母女有很好的滋養效果,可見他一番心意是用到了實處的。孟氏很是高興,將挽花閣改名爲“花泉塢”。
初夏,紫楓苑內水聲潺潺,伴着琴聲微微,傳出苑外,叫走在石板路上的少年不禁停下了腳步,側耳傾聽。
彈琴之人手法純熟,雖然還不敢脫離幾首初學曲目隨意亂奏,但琴聲時而高揚,如白鶴唳天,時而低抑,如鸞鳥嘶鳴,高低之間不失章法,可見是彈琴解乏時的炫技之舉了。蕭陵瀧彎脣微笑,他的這個妹妹倒有不錯的琴藝,畢竟是得自江大司馬的親傳嘛。
她不論是讀書作畫,還是女紅刺繡,都是個榆木疙瘩,只不知爲何學起琴來如此上手。
蕭陵瀧曾問過她:“妹妹爲何不把學琴的心思在作畫上多放一點呢?”
江蘺回答道:“我正是因爲心無旁騖地練琴,才能把琴彈到如此,也獨獨能把琴彈到如此。”
蕭陵瀧再問:“蘺妹妹爲何獨獨對琴如此執着?”
“因爲我獨獨有一個父親教我彈琴。”江蘺吐了吐舌,說道。
蕭陵瀧那時心想琴有什麼了不起的。總有一天,他會有一門才藝到達無人能及的地步,然後他要將它傳授給江蘺,讓江蘺比學琴更拼命地學,並且學成了之後比學琴更覺得臉上有光……
竹簾上的風鈴發出“叮鈴”的輕響,江蘺沉醉於彈琴,沒有發覺。等一曲終了,她才發現有人站在她後面。
蕭陵瀧輕輕鼓起掌來,面帶讚賞看着江蘺,笑說:“好曲,好曲。”
江蘺臉微微紅了,推了他一把,嗔道:“你懂什麼?你彈琴就像彈棉花,現在卻正正經經鼓起掌來。”
蕭陵瀧聞言笑道:“自己不會彈,卻是會欣賞的。自古也沒見過要求鍾子期一定要會彈琴的,他只要能做伯牙的知音就行了。”
他言下之意是兩人正如伯牙子期,是相知之人,江蘺更加臉紅了,暗地裡掐了自己好幾把,才把一句話穩穩當當地說出來:“你既然忙,我可不准你半個月就來一次了,而且來也不要立刻見我,你要去花泉塢問候我的母親。”
蕭陵瀧輕哂一聲:“什麼母親,你是放不下葑兒吧。上回、上上回、上上上回,我們都是和葑兒在一起的,再不單獨見你一面,我定要忘了有你這個妹妹了。”
見他說的誇張,江蘺忍不住笑了,但又立刻捂住嘴道:“等等我,我換一身衣服。”
爲了彈琴方便,她中衣之外只披了一件羽紗,這身裝扮不大好見人,江蘺心想需得披上外衫才行。
她往房裡走,蕭陵瀧卻從後挽上了她的胳膊,柔聲道:“又沒外人,也不怕着涼,這樣既輕便又好看,別急着換。”
江蘺聽到這番話,急急甩開了他的胳膊,道:“胡鬧。”賭氣般的,她狠狠瞪了蕭陵瀧一眼,快步走到了裡屋。
蕭陵瀧被她甩開,表情有點不解,向丫鬟們問道:“我哪裡惹到她了?”
鶯兒給蕭陵瀧端上一杯茶,覷着他的臉色,笑道:“小公子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蕭陵瀧一臉無辜,摸了摸鼻子:“她最近好像總這樣,還躲着不要見我。我知道什麼?…… 什麼也不知道。”
鶯兒打量他周身氣度,愈發有個大人樣了,樣子也變得那麼招眼俊俏,小姐不注意纔怪了。只是,人長這麼大,偏偏性子還是頑童一般,不正經的話正經地說出來,也難怪小姐惱了。
她想勸他一句,但又搖了搖頭,覺得說不出什麼有要領的話來。
在換衣服時,江蘺終於平靜下來,最近對蕭陵瀧的一舉一動都有些反應過度,這是因爲蕭陵瀧和莊弄墨印象裡的蕭陵瀧慢慢貼近的緣故。
明明才十歲,卻成長迅速,身高躥高了不說,一團孩子氣的臉竟也張開了,輪廓依稀就是當年的表哥。但沒跟上外表的變化的,是心性。
十三歲的年齡差還存在的時候,一直是江蘺向蕭陵瀧撒嬌,但不知道爲什麼,現在蕭陵瀧卻經常向她撒嬌。如果他長得還很粉嫩她倒也能接受,但是現在他有着大表哥的外表,卻要跟她撒嬌,這是怎麼回事?!當年那個讓她崇拜的大哥一步步變成現在這副狗腿樣子,江蘺覺得有點接受不能。
然而不只是接受不能,她總是臉紅,這弄得她自己也搞不懂自己了。
蕭陵瀧從九歲開始,到江家的日子就變得越來越少,知道蕭炎康管教他管教的嚴,江蘺並沒二話。但他一旦來了,一定直奔目的地——紫楓苑,江蘺以前對這種事習以爲常,但最近則常常覺得他應該先去江葑那裡看看。
因此,像今天這樣彆扭的開場白已經持續進行了很多次了。
“蘺妹妹,你好了嗎?”蕭陵瀧在外面催道。
江蘺道:“好了。”
“天氣正好,我們到外面去放風箏。”蕭陵瀧道。
“不去,我彈琴累了,有些困了。”
說着,江蘺在小榻上躺下來,閉目假寐。
蕭陵瀧見她不出來,就走進內室來尋,看她躺下,說了個“好”字:“……你要裝睡,我可不饒你。”
江蘺眼角的餘光看到他作勢要撓她癢癢,忙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你夠了,我不去,就在這兒坐着,你也不要煩我,我們各自好好的。”
“好好的?”蕭陵瀧皺眉疑問道:“光待在這裡有什麼好玩的,一點也不好。”
江蘺從書櫥給他取了本書,自己也拿了一本,道:“好,就這樣,我們各自看書,不要說話。”
蕭陵瀧攤開書,看了幾頁,就無視她的規定,打開了話匣子:“我知道了,蘺妹妹是羨慕葑兒會讀書,所以纔不理我,所以纔要在這裡看書。”
江蘺心道,我只是爲了讓你少說少動罷了,她挑了挑眉,並不理他。
蕭陵瀧見她不理自己,又低頭悶悶翻了幾頁紙,忽然一拍手掌站了起來,感嘆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果然不錯!我剛纔看到絕妙之處了!”
江蘺被他嚇了一跳,但還是下意識地答道:“你能懂得看書的好處,總是好的。”
蕭陵瀧聽她這麼說,把中指豎在脣邊,做了個“噓”的動作,道:“非也非也,蘺妹妹沒明白我在說什麼。”
江蘺“哦”了一聲,板着臉反問道:“那請問你說的是什麼。”
“我說的黃金屋,是金屋藏嬌的黃金屋,我說的顏如玉,是美人顏如渥丹的顏如玉。”蕭陵瀧擡起眼來看江蘺,似笑非笑:“我沒有騙你,你自己看看這裡寫的是不是真的絕妙。”
江蘺懷疑他胡說八道,所以奪過書本,看那一頁上寫的什麼,只見是一句歪詩——“金屋藏嬌是佳人,顏如美玉豈東施。”
書從江蘺的手中跌到地上,翻到封面那裡,只見《東廂記》三個大字。
原來她無意中拿給他的是一本豔詞小說,現在怎麼後悔都不管用了。蕭陵瀧一把拽住江蘺的胳膊,輕笑道:“蘺妹妹,你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是不是絕妙呢?”
江蘺臉上羞紅,一時沒甩開他的手,蕭陵瀧更加走近一步道:“我很認同這句詩,蘺妹妹今兒看起來比上回見時更漂亮了,真是‘佳人’,豈能是‘東施’,就是那‘西施’也未必比得。”
他緊緊拽着她,拉向自己,道:“我猜想蘺妹妹現在就長成這樣,長大了一定是個絕色美人。”
他的瞳色比常人淺淡一點,此時卻醞釀着極爲深沉的暗色,江蘺感覺有一瞬靈魂也要被吸入其中——
“沒跟上外表的變化的,是心性。”
真的如此嗎?他只是年少不懂事才做出這樣孟浪之舉嗎?若是有意爲之,他哪裡是孩童心性,他明明已經成熟得……勝似一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