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熙二十六年的會試,莊淳年考中貢士,在其後的殿試中,被皇帝置爲探花。鼎賈三元——“狀元”、“榜眼”、“探花”的位子人人豔羨,而莊淳年年紀輕輕二十歲就摘得探花的桂冠,此事立刻成爲京城盛事,膾炙人口。
江蘺記憶裡,父親雖中了進士,但卻沒有中鼎賈三元,今生的他比前回更風光了。
成爲探花之後,莊淳年的生辰到來,同窗給他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宴席,地點似乎是在京都的大酒樓“鴻賓樓”。再之後,蕭炎康就宣佈四姑娘蕭瀾芳和新科進士莊淳年訂婚。
蕭炎康祖上雖是紫薇舍人,現在也做着皇商,但畢竟沒有封爵,爲人處事也相當低調,所以莊家和蕭家的聯姻只在京都小小掀了一場風雨,沒有驚動很多人。說起蕭瀾芳,人家只道是一般公族的嫡女,沒有想到紫薇舍人一門上。
中了進士之後,莊淳年在京都滯留了幾個月,外派江州爲同知(從六品)的公文降下後,莊淳年去蕭家迎娶蕭瀾芳,一行人先回江南老家,完成婚禮,然後才向江州去。好在兩地路途相通,既省事,也不怕誤了到任的時間。
江蘺記得前生父親只得了個知縣(正七品),現在卻因探花郎做到了同知,雖然只是一級之差,但聊勝於無,也許他升官會升得比前生更快些。
莊淳年離開京城的時候,京城已是秋風瑟瑟,蕭陵瀧家中因爲準備婚禮,熱鬧了幾天,蕭陵瀧也難得沒來江家,只叫小廝送了信給江蘺,帶了點糖糕。
自從知道蕭家的那些事兒後,江蘺就覺得總有一天,她和蕭陵瀧會一拍兩散,也許不等到她嫁人,兩人就必須面對家族糾紛所產生的怨懟和猜疑。但……現在和他說再見,還是太早了點。
她和蕭陵瀧才八歲。
江蘺忽然回憶起前生蕭陵瀧和她最後一次見面的場景。她聽人說玲瓏哥哥要娶妻了,而娶妻是男子一生中的一件大事。所以那年花樹下,她對蕭陵瀧說的第一句話是“恭喜”。
春暖花開,熏熏暖風吹拂着二人,樹上的花朵片片落下,落在莊弄墨的頭髮上,蕭陵瀧坐在她身邊,手環着她的腰,給她取下頭上的花瓣,有點漫不經心道:“你怎知道我是歡喜,還是不歡喜,就說恭喜?”
那時莊弄墨還小,完全被他繞暈,沒明白蕭陵瀧說的是什麼,只覺得他語氣比較重,所以被嚇住了,有些委屈道:“大人都說該恭喜你嘛。”
“是哪個大人說的?”蕭陵瀧不僅不安慰江蘺,還一橫眉,冷冷道:“成天碎嘴嚼別人的事,真真是該死了。”
莊弄墨看他神情冷峻,目光可怕,被震住了,眼淚一下涌了出來,嘟囔道:“玲瓏哥哥怎麼這樣?大家都說結婚是喜慶的,你不開心,不能娶人家的啊,一定會傷新娘子的心的!……”
蕭陵瀧不言不語,莊弄墨幾番打量他的臉色,都覺得他在生着悶氣,兩人就這樣僵持着,最後蕭陵瀧笑了,笑得溫柔,是莊弄墨再熟悉不過的那個溫潤如玉的青年的樣子,道:“墨兒真懂事,你說的是對的,我怎能不好好對她,她……”
一陣微風颳過,蕭陵瀧話未說完就停住了,他低頭看了莊弄墨一眼,道:“你剛纔不是說困了嗎?可以睡一會兒。”
他清雋的面容和午後從樹葉間漏下的陽光深深映在莊弄墨的腦海裡,莊弄墨被他輕輕地搖着,睡着了。
午睡之中她沒有察覺蕭陵瀧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這也是蕭陵瀧第一次沒有喚下人來接,就把莊弄墨一個人留下,等她醒來時已經是夕陽西下,莊弄墨獨自看着似血的殘陽,有一瞬的惘然。
她還九歲,並不知道那天的冥色裡包含着離別的訊息,幾個月後,蕭陵瀧還不來,她縱然想念,也想不到什麼辦法招他來。再之後,蕭陵瀧這個人就從莊弄墨的世界裡完全消失了。
……
家中婚禮完結之後,蕭陵瀧來江家玩了。幾日不見,他的眉目有點張開了,細緻清秀,隱隱可見長大以後溫朗清俊的樣子。
和蕭陵瀧一臉沾了婚禮的喜氣的樣子不同,江蘺顯得有些低落,這是大家都看在眼裡的。
蕭陵瀧也發現了,他偷偷拽了拽江蘺的袖子,把她拉到屏風後面的小榻上,兩人並排坐下。
“蘺妹妹,你怎麼了,有什麼事不開心?”
江蘺說沒有,然後蕭陵瀧就放寬心了,笑道:“我跟莊大哥同住了幾天,覺得他是個挺不錯的人,我以前錯怪他了。”
看來藉助婚禮莊淳年竟然和蕭陵瀧建立起了不錯的關係,江蘺道:“先生自然是不錯的。”
蕭陵瀧聞言撇了撇嘴,但也沒反駁什麼,他道:“最近我摔跤總是輸給七哥,我問莊大哥該怎麼辦,他說人各有所長,我也有自己獨擅的領域,可以叫別人望塵莫及。”
說完他從懷裡抽出一柄繪着山水畫的摺扇,“唰”一聲打開,裝模作樣地搖了搖,道:“蘺妹妹,你看怎樣,我夠風雅嗎?”
那摺扇足有蕭陵瀧幾個頭大,他搖起來連臉也看不到,有什麼風雅可言?……江蘺已經快笑抽了,但還是忍住道:“還……還……”
“還什麼?”蕭陵瀧有些着急地問道,他頭從扇子後面探出來,細看有點琵琶女半遮面的味道,江蘺心中一動,看着蕭陵瀧的臉有點着迷了。
“還什麼?”蕭陵瀧拽住江蘺的袖子,又問了一遍。
“還不錯。”江蘺一邊說,一邊搶過他手中的摺扇,給自己扇起風來。心裡想,玲瓏哥哥長大之後要成爲脂粉堆裡的搶手貨色,他自己也是個葷素不忌的,這怎麼行?即使葑兒嫁給他,又能保證他憐愛她幾分呢?……
她心想,如果可以的話,她需要規勸他對人專情一些。
蕭陵瀧得了江蘺的誇讚,十分開心,得意揚揚道:“好,以後我要做個翩翩如玉的濁世佳公子,讓七哥那樣的粗人吃地裡的灰去——哈哈!”
江蘺被他的話逗得抿起嘴笑,但還是說道:“七哥也不是粗人啊,他以後也會長成出色的大人的。”
蕭陵瀧“哼”了一聲,卻仍舊沒有說什麼。他的目光忽地有些躲閃,左看右看似乎不知看哪裡好,江蘺有些奇怪:“怎麼了?”
蕭陵瀧一咬牙,抓住了江蘺的手,擠眉弄眼道:“莊大哥還告訴我,和一個女子最親的,不是她的兄長,而是她的夫君。”
江蘺心中一緊,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但沒等他捂住蕭陵瀧的嘴,蕭陵瀧已經從善如流地說了下去:“那我不要做蘺妹妹的哥哥了,我要做你的夫君。”
江蘺感覺五雷轟頂,臉紅透了不說,表情僵硬着良久緩不過來,她抖着手指指着蕭陵瀧“你……你……”了半天,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先是慌張,忽然之間,又平靜了下來。夫君是一個女子一生最親的人?不是的。起碼她和謝寧倫之間,不是的。
看她表情一變再變,倒把蕭陵瀧弄得不明白了,他晃晃她道:“蘺妹妹,你怎麼了……”
江蘺回過神來,皺了皺眉歪着頭道:“玲瓏哥哥,你說的話叫我不懂。”
蕭陵瀧只是傻愣愣地“啊”了一聲。
江蘺道:“在蘺兒心裡,大哥就是最親最近的人,蘺兒要做和玲瓏哥哥最親最親的妹妹。雖然不能保證玲瓏哥哥心裡也這樣想,但對於蘺兒而言,有了夫君玲瓏哥哥也是最親最近的人。”
蕭陵瀧徹底傻了,他在原地愣了許久:“在蘺妹妹心裡,最親的人是哥哥?……”
“是的。”江蘺道。不是誰都像父親一樣,可以讓母親在臨終前說出“佳偶”兩個字。
江蘺臉色略差,蕭陵瀧的表情卻轉眼間雲開月明:“那爲了蘺妹妹心中最親最親的位子,我還做你的玲瓏哥哥。”
江蘺擡頭對上蕭陵瀧閃閃發亮的眼睛,飛快地點了點頭。
年尾,江南鹽運的大案果然抖落出來了,皇帝下令嚴查,案子牽涉極廣,但對太子的影響並不大。
因爲蕭炎康處在暗處,而江政鴻處在明處,所以明面上沒人敢和太子交鋒,趙岐的地位是毫不動搖的,在慶熙帝十四子裡可謂一枝獨秀。
時光匆匆,慶熙二十七年到來了。
江蘺、蕭陵瀧兩人九歲,江葑也七歲了。
江葑瓜子臉,五官秀美,長大了必是美人。和孟氏一樣,雖是多病之身,更具風流之骨。她性子溫吞,說話溫軟,比江蘺早一年——去年便已開始認書識字,堅實地朝着她的才女之路走去。她不愛戶外活動,但在江蘺、蕭陵瀧二人同去花園玩耍時,也愛跟隨。
想到這個妹妹以後是蕭陵瀧的妻子,江蘺知道光她和蕭陵瀧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是不對的。因此漸漸地做什麼都叫上江葑,二人的童年也漸漸變成了三人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