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弘福寺回到江家後,江蘺在鶴夢居里又讀了幾天書。現在讀書隨意多了,不只因爲她說通了莊淳年,莊淳年對她寬鬆很多的緣故,也因爲這兩天莊淳年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江蘺差不多可以理解,雖然不知道爲什麼蕭炎康挑中了莊淳年,但他就是要把女兒嫁給他的。才及弱冠,莊淳年就在春闈中一展身手,中了進士,隨後就迎接蕭家四女一同回江南老家舉辦婚事,婚事完畢後到地方赴任,開始了當地方長官的日子。
江蘺知道得很清楚,她想父親大概爲了母親的事和前途的事而恍惚失神吧。
這一日課業結束後也沒等到蕭陵瀧,江蘺和泠兒離開鶴夢居,在門口和等待着的小丫頭會合,然後往紫楓苑走去。
隆冬時節,路上又飄起了雪花,江蘺攏好狐皮襖子,更緊地貼近了丫鬟走着。
視野裡出現一個健步如飛的小廝,朝着她們筆直行來,江蘺不知道他是爲了什麼事,拉了拉丫鬟的下襬,讓她們站住。
這小廝緊追猛趕,終於站到了江蘺面前,他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道:“老爺叫小姐過去,有話要說。”
江蘺看他面色慘白,額上全是冷汗,似乎不只是因爲在風雪天跑過來才弄成這樣的,她問了一句:“爹,不開心嗎?”
這小廝真覺得他家小姐奇了,她怎麼知道老爺今天心情不好?……
老爺剛摔了一個白玉鎮紙,把他們這些人可嚇慘了,正在氣頭上卻要見小姐,他只怕會嚇到小姐而已。但這是老爺的吩咐,他也沒有辦法。
於是他道:“老爺今天確實心情不好。”
江蘺點點頭,道:“那我跟你走吧。”
小丫頭們被打發回紫楓苑,江蘺帶着泠兒和小廝一起向父親的書房走去。
走進院裡,階上鋪滿了雪,江蘺透過半開的窗戶往裡看了一眼,發現江政鴻正在書房裡來回踱步,他腰弓着,何止心情不好,似乎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情。
“爹?”她在門口輕聲問了一句。
江政鴻聽到女兒的聲音,搶步走到書房門口,一下就把江蘺高高抱了起來,嘆了口氣道:“幾天不見,當女兒的沒想見爹,我當爹的卻想見女兒了,說出去真是讓人笑話。”
江蘺笑了,道:“女兒也想爹。”
“你有你的玲瓏哥哥陪你玩,早已把我忘到九霄雲外去了。”江政鴻輕笑着,低頭蹭了蹭女兒紅潤的臉頰。
江蘺嘟着嘴道:“怎麼會,女兒最想的還是爹爹啊。”
江政鴻聞言微笑,他像往常一樣把她抱到膝上,問道:“今天的功課怎樣?”
江蘺閉目回想,今天莊淳年講書的時候走神了,弄得她後來挺擔心他的。但當着江政鴻的面,江蘺還是替莊淳年說好話:“先生好厲害,又教了一堆我不懂的東西。”
江政鴻被逗笑了,他原來臉色差勁,但一看到江蘺的笑容,臉上排山倒海的憤怒和鬱結就都暫時放到一邊了,他面目慈祥地道:“你都不懂,怎麼知道厲害?”
江蘺擡起了星星眼,憨憨地道:“蘺兒就是知道。”
江政鴻的長笑聲傳遍書房,他起身從書房一角拿了一個黑木大匣,走到江蘺面前,那木匣的長度足足是江蘺身長的二倍。
看江蘺長大了嘴驚歎的樣子,江政鴻道:“這是我給你買的古琴,從明年起,由我親自教你彈琴,今冬太冷,便算了。”
江蘺知道兵部江大人雖非文臣,但特擅琴藝,皇上聽過之後曾說過和宮中樂師不相上下。可以說古琴是他的絕活了,如今他要傳授給她?
江蘺更吃驚了,江政鴻見狀問道:“怎麼,你不願?”
江蘺忙不迭地搖頭:“哪裡哪裡,蘺兒一百個願意。”她眼珠子一轉,心想父親心情不好,彈彈琴釋放一下情緒未嘗不可,於是誘引他道:“只是爹要當蘺兒的師傅,手腕要足夠厲害才行!”
看她驕傲地揚起頭的樣子,江政鴻一陣好笑!他的水平也算得了御筆欽點了,一個七歲的小娃娃卻要試他?
於是他也難得較真起來,不管天氣嚴寒,道:“就爲你奏一曲。”
江蘺聞言十分喜悅,大師級別的演奏她可真要洗耳恭聽了。
江政鴻拉開木匣,露出一隻木色沉黯如血、暗紫凝身的古琴來,冰弦玉足,典雅非常。這是光從外表看就知道是女子之物的古琴,奇的是在裝飾之餘也不乏古樸的韻味,讓江蘺這樣不識貨的人,也看得眼睛發直,簡直就一眼愛上這張琴了。
江政鴻看女兒發愣,笑道:“能對一張琴一見傾心,你不愧爲我的女兒了。”
這句話說得江蘺臉上發紅,她見江政鴻把琴放置好,調音之後就彈出了流暢的《江南曲》,眼前如見小橋流水、細雨絲絲。江蘺的眼睛追逐着江政鴻的十指指尖,覺得它們如同跳舞一般,帶上了男子平常未有的優柔秀美的感覺。江蘺心亂神迷,想起父親說“奏一曲”,她覺得光聽江南曲可惜,於是催促道:“爹,你奏琴曲吧。”
“怎麼,你還要點歌?”江政鴻帶着淡淡笑意的聲音從如流水一般流淌的琴聲後面傳了出來。他彈琴的手指緩了一緩,收放之間,一曲琴曲流轉而出。
江蘺聽得失神,閉起眼睛,聽出這是《明月引》。皎潔盛大的月光籠罩大地,時而又像輕紗一般隨夜霧遊走,江蘺想象了好多美輪美奐的場景。不知何時,琴聲已經消失了。
江政鴻奏畢,問道:“我看你聽得入神,倒聽出什麼來沒有?”
江蘺睜開眼睛,看着父親,她當然不能說這是《明月引》,會嚇江政鴻一跳的,於是她只是道:“感覺回到了中秋賞月那天,皓白的月光鋪滿了人們的衣裳。”
江政鴻點頭道:“你很有悟性。”
江蘺問:“爹爲什麼想教我彈琴?”她覺得江政鴻公務繁忙,應該沒什麼時間。
江政鴻拊髯笑道:“自從那天賀生宴後,同僚都說我家有個蕙質蘭心的姑娘。我聽了很是自得,心想將我得意的琴藝傳授給你,以後方不遺憾。”
江蘺心下喟嘆,心想別人都說我好反而沒什麼好的,前生不學無術也嫁進了謝家,得了一個苦果子吃。今生弄得名聲斐然,前路才更加不測吧。
但她目前畢竟才七歲,不必爲了以後的事提前操心,於是釋然了,對江政鴻道謝:“謝爹爹一片苦心。”
她沒想到的是今生兩個爹爹都做了她的老師,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江政鴻接下來就伏在案上處理事務了,不知爲何,卻不叫江蘺回紫楓苑,而是道:“一起用過晚飯再回去。”
於是江蘺在書房裡走動起來,找些東西打發時間,她對玩具沒什麼愛好而這裡也沒有什麼好玩的,結果挑了一本比較白話的書來看,心想江政鴻問起了也有個交待。
看着看着就過去了大半個時辰,江蘺擡頭卻見江政鴻疲累地趴在了書案上。
在打盹兒?……江蘺真不敢想象是什麼事情把江政鴻累到這種程度,小廝先也說他“心情不好”。
她慢慢地靠近他,見父親手臂下壓着一個明黃色的信封,信封裡露出了雪白的摺子的一角。江蘺大驚,白色?這是隻有彈劾人時纔會使用的顏色,一般上奏都是黃色,急件是紅色,這白色可不尋常。
江蘺心裡一涼,忽想知道摺子的內容,於是她擡起江政鴻的手臂,大膽地把摺子抽出來看了。
這不是江政鴻彈劾別人的摺子,而是被彈劾的摺子,是聖上閱過之後拿給江政鴻看的,硃紅的批字“無稽、再查”雖然表明了皇帝對江家還是信任的,但作爲主上誰不有一二疑心?看皇帝把密件交給江政鴻的意思,竟是叫他好自爲之了。
怨不得父親這樣煩躁。
江蘺看摺子內容,控告的內容她不是很懂,大概彈劾總不是空穴來風,他們抓住父親的一點小錯不放,追根問底,槓到皇上面前了。問題是這種對朝廷重臣的彈劾一般的人不敢寫,父親在中書省也有人接應,按理說摺子不該輕易就到了皇帝的面前纔對。
如果是皇帝的近臣和朝中掌監察的大臣聯合起來想要整垮江家的話,情況恐怕不容樂觀。江蘺十分奇怪,按理說,這時候該是父親一面倒地倒向五皇子,然後在朝中順風順水的時候纔對,怎麼現在卻被彈劾了?
正想着,江政鴻的頭微弱地動了動,江蘺怕他醒來,只匆匆掃了一眼聯合彈劾江政鴻的大臣的名單一眼,就把摺子放回了信封,壓回江政鴻肘下。
之後江政鴻醒來,也許是和女兒輕鬆相處過也睡過一覺的關係,一掃煩悶,晚飯動筷動得很勤,還給江蘺夾了許多她愛吃的菜。
江蘺吃完晚飯,回紫楓苑的路上,腦子裡一直不忘摺子那宗事情,名單上的名字忘得差不多了,但有一個名字特別好記,她過目不忘。
林擒——林檎是一種水果,而他叫林擒。這是一個小黃門的名字,也是把彈劾江政鴻的摺子略過中書省大臣直接送到皇帝面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