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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拜父爲師

9.第九章 拜父爲師

四月十八,江政鴻誕辰到了,這一天是朝臣的上朝日,因此賀生宴晚上舉行。

江政鴻坐在大堂上,和被管家請到上座來的客人交談。客人之中不乏大理寺少卿、戶部員外郎之類的人物。

江政鴻見客人差不多來齊了,稍稍揚聲道:“小弟年未不惑,舉辦什麼賀生宴?本來不提議家人舉辦,卻弄得這樣張皇放誕,心中實在畏怯。但總算攔住家人不讓發出請柬,本以爲來的都是族中人士,哪料到竟盼來了吳工部等幾尊大佛,寒舍真是蓬蓽生輝了。”

來客回答說“哪裡哪裡”。

“既然來了,小弟合該盡地主之誼,就請各位開懷暢飲、不醉不歸!”衆人聞言鼓起掌來。

開宴之後,大堂一派觥籌交錯的盛景。江蘺由鶯兒抱着坐在正堂側室的椅子上,對自己爲什麼會來到這裡有點迷茫。

她畫了眉,頰上也塗了什麼東西,身上穿着大紅牡丹絹衣,掛着比目玫瑰佩,裙底露出的小繡鞋是明晃晃的黃色,其上綴着“人”字形的十來顆珍珠,窮極華麗。

等了沒一會兒,她又聽江政鴻道:“其實今天在下有一件事要請諸兄做個見證,那就是我七歲的女兒要拜師認字了,我打算在我的賀生宴上同時進行她的拜師禮。”

客人們竊竊私語,都掀髯微笑:“大司馬的女兒必定鍾靈毓秀,我等能與之相見,真是三生有幸。”

“諸兄謬讚了,”江政鴻微笑,拍了拍手:“還不把小姐抱出來,讓客人們看看?”

鶯兒聽令從側室走出,對高座上的江政鴻福了一福,然後拉着江蘺的手轉身,教她對客人福了一福。

江蘺一出現,堂上就像炸開了鍋似的,大家或多或少地撿了好詞誇尚書家的女兒。大略是些“小姐天庭飽滿,真是有福之相”、“蕙玉蘭香,非俗輩可以匹及”的話。還有人記得江政鴻給江蘺請京都名醫看“病”一事,照搬醫生的讚詞道:“‘歲小已見日後亭亭之貌,此君家之芝蘭也’,說的是、說的是啊。”

江政鴻輕輕鼓掌示意客人停下來:“不瞞各位,我請的師傅,諸位也都認得,那就是才高今世的文豪——莊夢柯啊。”

莊淳年字夢柯。

客人聞言一驚,什麼時候清流文人和江大司馬扯上了關係?

江蘺打量各路客人神色,心中暗暗稱奇,可見江政鴻不是爲了讓她拜師弄出這麼大的名堂,竟是爲了給莊淳年長臉。要知科舉一事向來由禮部主持,莊淳年連續落第,不是因爲和官員們交際太少,而是因爲禮部的班子和他走得太近。那些清流老先生們最忌諱別人說他們徇私舞弊,包庇愛徒,因此有意卡住莊淳年不放。如今莊淳年有了和江家的這層關係,那些清流老先生們便可以將風聲引向江家,莊淳年春闈得利便是可以料到的事了……

她又一想,可不是!慶熙二十六年,父親中了進士!此後就外任知縣,過了幾年靠地方上的功績召回京當了京官。

江蘺越想越吃驚,現在可以說她的出現給莊淳年的路鋪了一塊必要的石頭了?可是原先是沒有“江蘺”這個人的,沒有這個人時,一切又是怎樣的呢?一想到自己的出現竟然可以這麼自然地放進既定的歷史事件裡,一種不可思議之感油然而生。

不知什麼時候,莊淳年已經從正堂另一側的房間走了出來,向衆人深深一揖,道:“不才如我,卻得大司馬推戴如此,實在慚愧慚愧。”

“哪裡的話,”江政鴻親自扶起了莊淳年:“莊兄太謙虛了。”

江政鴻稱未及弱冠的莊淳年“莊兄”,在場衆人倒吸一口涼氣,心想,都說江家尊師重道,果然不錯。身爲大司馬的江政鴻,實際上已經是門閥江家的領頭人,卻也尊重一個小輩,實在難得。

“我這女兒單名一個蘺字,雖然是女孩兒家,年齡也小,我已給她取了表字——弄墨。”

客人又嘖嘖稱歎,說“江離(蘺)辟芷,都是楚辭中的香草,這名字起得妙啊!”又說:“弄墨!男子懂文墨的尚少,令媛一介女子,大司馬卻有這般教養之心,想必令媛不會讓你失望。”

江政鴻笑道:“蘺兒,還不拜見師傅?”

客人們都安靜下來,倒看這七歲女娃能把拜師禮完成到什麼程度。

原來拜師要向師傅敬獻束脩,還要行跪拜之禮,其中起與跪、進獻束脩的進退和步伐都大有講究。一個成年男子不注意也要走錯一步、失去體面的。這七歲女孩兒又能做到怎樣?

僕人們走上來,手捧漆盤,上置束脩,客人們目不轉睛地看着江蘺。

江蘺從深思中回過神來,在原地站定,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決不能走錯一步,丟了江爹爹的臉,也不能讓原來的父親看笑話。拜師的禮儀她可是被逼着排練了很久的,前生父親也拿這個磨過她,所以,應該沒問題。

江蘺手捧束脩,第一次跪倒在莊淳年面前時,房內鴉雀無聲,莊淳年扶起她的手還有點顫抖。江蘺聽得見自己心怦怦跳動的聲音,她不知道是因爲緊張,還是因爲低頭看見了父親那雙熟悉的手——白皙、修長、有力量的手。唯一的差別是,右手大拇指內側尚沒有那個淡色的疤痕。

她幼時調皮,有一次險些摔進“雀不站”叢,莊淳年雙手扎進刺叢裡救她時,右手被劃開了幾寸長的口子。

僅僅是看到這隻手的一瞬間,江蘺就有了流淚的衝動。但是她極力忍住,退後,又持束脩再一次拜倒在莊淳年面前。她沒有擡頭看他,不知道莊淳年的表情有多錯愕,他自己也不知道對這個瘦弱的幼女,他露出了有些心疼的神色。

江蘺抱着女兒對父親行跪拜之禮的心情,完成了拜師禮。

莊淳年最後穩穩地扶住了她,江蘺擡頭一看,一身白衣的青年露出了由衷讚許的笑容,那笑容和印象中父親溫厚的笑容有些差別,但嘴角特有的弧度沒變。

就和十三年前的蕭陵瀧還是蕭陵瀧一樣,十三年前的父親依舊是父親。

客人們鼓起掌來,有的高聲讚揚道:“此女前途不可限量!”

江政鴻哈哈大笑:“就借諸位吉言了。”

他抱起江蘺,當衆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輕聲道:“蘺兒,可以回房休息了。”

鶯兒要抱過江蘺,莊淳年拉住了江蘺的手,低聲道:“大司馬,晚輩也先行告退了。”

江政鴻點了點頭。

鶯兒跟在莊淳年後面,看他拉着小姐的手有些愛不釋手的樣子,在背後抿嘴笑,她家小姐聰明伶俐,怨不得各個人都誇她。她從一叢灌木的陰影裡看到了閃爍的銀色麒麟,那是誰衣服上的銀線在月光下發出的光。

鶯兒一驚,是誰躲在灌木叢後面?正想提醒江蘺兩人,又見那人人影矮小,忽地一個想法涌上心頭。她噤了聲,捂嘴笑得更厲害了。

“你之前讀過什麼書?”莊淳年拉着江蘺柔軟的小手,心中一動,問道。

“沒讀什麼書。”江蘺道。

“哼,”莊淳年輕笑一聲:“大司馬說你杜楷豐豔,請問如不識字,也摹得了帖子嗎?”

莊淳年這話有意刁難她,江蘺不知怎麼答好,一個七歲的女孩聽不懂也是很有可能的。但她抿抿嘴,還是奶聲奶氣地回答了:“我最喜歡杜昉的《蘭陵石碑》。”

莊淳年心下驚訝,剛纔那一句話說得多凝練清楚?他倒不覺得在和一個幼女說話,而像是一個飽蘸文墨的人,於是更加起興地問道:“《蘭陵石碑》裡,又喜歡哪句?”

江蘺確實喜歡《蘭陵石碑》,都能倒背如流,但這篇文章有些晦澀,一個七歲女孩看懂太難,因此她只能挑淺顯的說道:“我喜歡‘予獨愛’那一句。”

“——‘予獨愛菊之悠然也’?……”莊淳年哈哈大笑:“像這樣的話,不是到處都有?”

江蘺被說得臉紅了,但仍舊細聲細氣地道:“我不知道別處有還是沒有,只知道這話不錯,我因此喜歡菊花,也因此喜歡杜昉。”

莊淳年聽到這話楞了。他停下了腳步:“天然勝於矯揉,你說的不錯,再怎麼堆疊辭藻,說菊花的好還是要歸到‘悠然’二字來,你懂得欣賞這二字的好,可見是有靈性的。這樣罷……明日我先教你鑑賞兩首菊花詩,教你何謂‘悠然’的至境。”

這話說得深了,一個小孩不能懂得,江蘺只能睜大了眼裝傻。

莊淳年看到她的表情,低手摸了摸她的發頂,觸感柔軟,他忍不住蹲下身來,和她對視。看她硃砂點眉,面如溫玉,雙瞳清皎,額頭明亮,實在像天上的小仙女,一時興起愛憐之心……

江蘺和父親對視,看父親長眉入鬢,因爲年輕,更加俊秀,一時有些害羞地低了頭。

莊淳年有些剋制不住地伸出手來,就要摸到女孩的臉頰,江蘺的眼睫毛一眨一眨,也沒拒絕。

眼看手就要捱到了,冷不防角落裡砸出一塊磚頭來,莊淳年眼疾手快,抱起江蘺前進了一步,才避免被磚頭砸傷。他心想究竟是什麼歹人這麼放肆,回頭卻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公子項上掛着綠瑩瑩的玉麒麟,衣上的銀紋麒麟也在月色下閃閃發光,他眉清目秀,此時緊握雙拳,渾身發出一種說不出的凜然氣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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