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蘺看見視線一側的灌木叢搖晃起來,從後面露出了蕭陵瀧的身影,失聲道:“玲瓏哥哥。”
“你還是別叫我做哥哥了吧,我對於你而言,還不如一個才見過一面的人親近。”蕭陵瀧語氣森然,說完轉身就走。
江蘺心知不好,也顧不得看莊淳年,就追上前去,鶯兒在後面喊“小姐、小姐!”她也沒停下來。
夜裡的園子奇黑無比,江蘺甚至看不見腳下的路,蕭陵瀧走得飛快,她要小跑纔跟得上他。
兩人一走一追,過了一會兒,蕭陵瀧停下來了。
江蘺看到前面有東西閃閃發光,仔細一看,那是被月亮照亮的湖泊水面,他們已到了東園的澄湖湖畔了。
蕭陵瀧不說話,江蘺往前走一步,他就喝住:“你站住。”
江蘺只得站住。
“你說,我和他,你和誰比較親。”
江蘺真心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扶住了額頭,蕭陵瀧看不見她的表情多懊惱,因爲沒聽到迴應,以爲她動搖了,大聲罵道:“你的良心叫狗吃了!”
這罵人的話經常聽到,蕭陵瀧不知從誰口裡學了過來。
江蘺臉一紅,心道左右不能告訴他那人是她爹,讓他胡思亂想反而錯上加錯,便一扭脖子道:“當然是和你親!這麼簡單的事,還用說嗎!”
蕭陵瀧聞言一激動,轉過了頭來:“你不騙我?”
月色下他的雙眼亮晶晶的,也許有點淚光的成分吧?
江蘺不再猶豫:“我才和他見了一面,他怎麼會比你重要呢?”
“你若真想叫我相信,以後不許讓他摸你的頭、牽你的手、不許用那樣的語氣和他說話。”
江蘺着實愣了一愣,手、頭還好說,只是語氣是哪樣的語氣?——“我用什麼語氣跟他說話了?”
“你要兇巴巴地對他才行。”蕭陵瀧一邊說一邊點頭。
“我那樣的話,他告訴父親,父親會叫人打我。”江蘺哭笑不得地道。
“哼!他憑什麼做你的師傅?本來你就不用請師傅!”蕭陵瀧並不回答,反而抱怨道。
江蘺看他小臉氣得越來越鼓了,心道不好好安慰可不行,於是走上前去,這次蕭陵瀧沒喝住她。
她握住他的手,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說道:“玲瓏哥哥是最親我、近我的哥哥,但還有一些人雖然不能說‘最’,卻也是親我、近我的,像我的父親、母親,像鶯兒她們。如果像玲瓏哥哥所說的那樣做,除了你之外的人會討厭我的,那樣的話我會很痛苦的。”
蕭陵瀧被這番話說得愣了,許久道:“討厭?”
江蘺點頭:“如果我對教書先生兇巴巴的,他會討厭我,我會很不開心的。”
“可是沒人會討厭蘺妹妹的……”蕭陵瀧沒聽到她的回話似的繼續說道:“大家都喜歡蘺妹妹,但像我這樣喜歡蘺妹妹的沒有第二個人了。”
這下輪到江蘺愣了,她想到了嫁爲人婦之後風刀霜劍的日子,那時的她,沒了爹孃溫柔的教導,也沒了蕭陵瀧貼心的愛護,她什麼也沒有。所有人都戒備她,討厭她,沒有說喜歡她的人。酸澀的淚水從心裡涌上來,江蘺徹底僵住了。
蕭陵瀧看她垂了頭不言不語,只當她傷心,怎麼擡她的下巴她都不擡起頭來,他有些嚇到了:“我知道錯了,蘺妹妹,你別傷心了。”
見江蘺還沒反應,蕭陵瀧苦着臉道:“好啦好啦,他是你的教書先生又怎樣?我什麼也不說啦,蘺妹妹你別不開心了。”
江蘺輕輕道:“永遠都做和玲瓏哥哥最親最親的妹妹。”
“什麼?”他用手攏着耳朵,不是全聽清楚了,有些緊張。
“我說,永遠都做和玲瓏哥哥最親最親的妹妹。”
蕭陵瀧耳根發熱,漸漸紅了起來。漆黑的夜裡,她沒有看見。而他呢?過於忘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蘺妹妹。”
兩人輕輕擁抱在了一起,一觸即分,鶯兒呼喚“小姐”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來。
……
“小姐?……小姐?”
鶯兒的聲音被夜風颳得有些零碎,江蘺正想開口應她,從湖邊傳來一聲樹枝被掰斷的清脆響聲。
江蘺和蕭陵瀧往前望去,湖邊只有一棵桂樹孤零零地站着,並沒什麼人影。兩人對視一眼,蕭陵瀧道:“聽錯了。”
話音剛落,樹枝被掰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下鶯兒已經走到兩人身邊了,用有些責怪的口氣道:“小姐你跑什麼?摔了可怎得了?——”
她還沒說完,又是清脆的折斷聲,鶯兒愣住了。她起先想到,不會撞到了什麼妖怪鬼魅吧?若真是那樣,怕嚇壞了她家小姐,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向她解釋這種神怪的事……
但顯然她多慮了,蕭陵瀧聞聲不假思索地走到桂樹下面,道:“是人是鬼,還不出來?”
江蘺也一併跟上去,身子並無一絲顫抖。鶯兒眉間亂跳,神情有點詫異。
她匆忙之中沒有兩個小孩聽得分明——那聲音是從樹上發出的,有“人”坐在樹上。
聽到蕭陵瀧的招呼,桂樹上傳出一聲輕笑,轉眼間,一個銀衫緩帶的青年落下樹來,他手裡還拿着剛纔折斷的桂枝,用手一撩被風吹亂的額發,姿態隨意灑脫:“我聽見你們兩人說話了,你們兩個,想必是我的小表弟小表妹吧?”
看他不修邊幅,語氣輕佻不莊重,還錯把兩人認成親兄妹,可見對江家的事並不怎麼知道。蕭陵瀧沉下了臉來,罵道:“什麼無門無戶的浪蕩子,也敢在我們面前認親,真不害臊。”
江蘺聽蕭陵瀧口出惡言,忙攔住她,她心想江家支系龐大,真是親戚也說不定呢?代爲賠罪道:“是他說錯話了,大哥哥不要介意。蘺兒問大哥哥,和蘺兒是什麼表親關係呢?”
男子一言不發,疾如鷹隼,只消一刻,便立在了江蘺的面前,在蕭陵瀧和江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把江蘺一把抱起:“我的表妹,你叫蘺兒嗎?你長得和姨媽真像啊。”
江蘺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男子懷裡有股濃重的薰香味,在她懷裡待久了她有點喘不過氣來。但是姨媽?——說姨媽,他是——?
蕭陵瀧這邊廂見男子強橫無禮,已經破口大罵:“大膽刁徒,快點放下蘺妹妹!我定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江蘺小臉慘白,從男子懷中垂下手來,碰了碰蕭陵瀧的肩:“玲瓏哥哥,別說了,他是——!”
鶯兒臉色大變,把蕭陵瀧圈進懷裡,跪地磕頭道:“奴婢等冒犯皇子了,萬望皇子大人有大量,不要同小孩子一般見識。”
蕭陵瀧原來憤怒上腦,比兩人明白得慢些,這下回過神來,也不禁背後一涼。叫景夫人姨媽?是淑妃的孩子?竟是五皇子?!……
看三人皆戰戰兢兢,趙崢笑了起來,笑聲爽朗,喉結也在震動,震動一直傳到還在他懷裡的江蘺身上。他笑得真的很開心——江蘺忍不住擡眼看他,只見男子雙眼狹長幽深,像寒泉一般冷漠,只有嘴角誇張地牽起。
這是多麼言不由衷的笑容哪。
趙崢見小姑娘在看自己,眼睛一閃,放下了她,道:“好了,你們也知道了,我這表親也不是亂認的,那麼——我問你們一句,江大人的賀生宴散了嗎?”
江蘺和蕭陵瀧都搖搖頭表示不知道,鶯兒出面答道:“小婢斗膽,回皇子的話,賀生宴想必仍在進行。”
他自開口提問起,就立刻露出了不耐的樣子,似乎並不預備從他們口中聽到什麼滿意的回答。這下見鶯兒開口,多看了她一眼,但動作仍是隨意懈怠的:“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答完他就朝江蘺她們相反的方向走去,不一時,輕輕的腳步聲就完全在夜裡消失了。
五皇子給人的感覺是這樣的嗎?江蘺心裡暗暗吃驚,雍和十四年,聖駕南巡,駐蹕江南謝府,那時她曾有幸和皇帝同處一室,也曾悄悄地打量過他,那是一個極端雍容尊嚴的人物,龍威浩蕩用在他身上不是虛言,鬢如刀裁,眉如刀刻,一怒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和現在眼前的人物實在對不上號,江蘺受了驚嚇,良久回不過神來。
蕭陵瀧在搖她的胳膊,江蘺總算醒過來,她怕他又生氣,忙道:“他雖說是表哥,和咱們八竿子搭不上邊兒,你不會又想多了吧?”
蕭陵瀧“哼”了一聲:“像他這樣夜裡坐在樹上,一個侍衛也沒有,還隨便搭訕別人的皇子,我是沒見過第二個了,你若真理他,我要懷疑你腦子出了問題了。”
鶯兒在一邊笑道:“兩個小祖宗哪,我可嚇壞了,你們卻像啥事也沒有似的,這怎麼成?……人家那是堂堂皇子,更別說是景夫人親姊的骨肉……”
蕭陵瀧聞言瀟灑地擺擺手:“鶯兒,你莫不是可憐他?你不要可憐他,自古想當皇帝的有無數個,而當上的只有那麼一個,淑妃早早地在宮裡當起了尼姑,五皇子是沒戲當皇帝了,這樣正好,以後封個親王自在逍遙。”
他大言不慚地說起對於一個國家而言最隱私的話來,江蘺漸漸張大了嘴,倒不是被嚇的,而是多少有些感嘆他的早熟。
鶯兒在一邊已捂上了耳朵:“要不得啊,蕭小公子,要不得,你以後千萬別說這話了。”
就這樣,三人一道原路返回,蕭陵瀧還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而江蘺沉默的時間則越來越久。
趙崢,是下一任帝王啊。她知道的只是事實,但是過程怎樣?他是怎麼當上的?
回想起他衣襟大開、衣帶散落的放誕模樣,輕佻而缺乏耐性的語氣,還有那雙淬了寒冰的眼睛,豈不全是他現在落魄無比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