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師禮成後,莊淳年就正式成了江家西席。四月的一天,蟬兒鳴叫,綠樹如蔭,江蘺被鶯兒抱着向“鶴夢居”走去。
在鶴夢居外,鶯兒放下了江蘺,幫她整整衣服,對旁邊一個拎着書箱的女童道:“泠兒,好好照顧小姐。”
江家子弟入學一律不許帶下人,頂多有個在旁邊研墨送茶的書童。江蘺的書童叫泠兒,今年還比江蘺小一歲,剛買進府。上面都說她做事輕快靈巧,但她一張小臉時常是慘白的,外表給人以不明朗、木訥笨拙的感覺。
江蘺和泠兒一道走進書房,莊淳年負手身後,並未轉過頭來。江蘺招呼泠兒把東西放好,走近莊淳年,正想說一句“先生”,男子的聲音忽如驚雷響起,把江蘺嚇了一跳——
“我在這兒教書的規矩,第一是未經允許、不許擅自離去!”
莊淳年轉過了頭來,嘴角噙着冷笑,對江蘺道:“莫要自以爲年齡小,別人就都該寵着你,任你沒有規矩也使得的。江家尊師重道的傳統,可不要有朝一日毀在一個女弟子身上!”
莊淳年的指責對一個不很懂事的小女孩來說太嚴重了,江蘺雖說不是小女孩,但也被嚇住了,他似乎對那天晚上她私自離去的事十分憤怒。
莊淳年看她一臉懼怕,心想可能到現在爲止還沒人對她說過這麼重的話吧,總算收住火氣,道:“跪下。”
江蘺趕緊跪下,一邊泠兒也跪了下來。
莊淳年轉身從書案上拿來一卷卷軸,放到江蘺懷裡,道:“這就是拜我爲師所要懂得的規矩了,你先讀讀看。”
讀讀看?江蘺一眼望去,裡面全是些用詞講究、注重對仗的條例,對還未入學的小孩而言絕對是“天書”,莊淳年讓她讀這個做什麼?
看她苦着臉,莊淳年口氣稍微放軟了一點,他一攤羽扇,扇了扇風,一派悠然自得的樣子:“若你都懂得了,我還教些什麼?這是探探你有多少底子。”
江蘺覺得有道理,依他所言,一徑讀去,裝作停停頓頓、磕磕絆絆的樣子,讀完之後自己也覺得有些慘不忍聽。
沒想到莊淳年一收扇子,誇讚道:“孺子可教也,雖不認字,但對句讀有敏銳的感知,該停的地方都停了。”
這……江蘺心裡納罕,她停頓的地方也太多了,他怎麼聽出她是在該停的地方停了呢?
讀完卷軸後,莊淳年的臉色恢復了正常,甚至有些高興,道:“那天我答應先教你兩首菊花詩,今天就兌現這句話。你現在不懂詩不要緊,大了自能懂得,到時回想起來,會覺得這是一段不錯的讀書經歷,也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江蘺點了點頭。
自那之後,父女倆就開始了一師一徒的相處模式。也許是親緣天定的緣故,莊淳年在江蘺執筆寫字時,看着她的臉若有所思的情形很多。而江蘺的字也日臻完善。
有一天,莊淳年在江蘺練字的時候出聲了:“江大人說杜體工整豐豔,那天我還想女子怎可嘗試這樣的字體,但看你寫出來,卻忽然領悟了。”
江蘺擡頭看他怎麼說。
莊淳年邊摸她的頭邊道:“女子字瘦,小女字弱,瘦弱之中,包藏豔骨,真是演繹出了杜體的新篇章啊。這杜楷十分適合你寫,江大人雖然自謙說不敢稱讀書人,卻有這樣獨到的眼光,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江蘺有些懵懂地看着他,莊淳年忍俊不禁:“這話你聽不懂也不怪你,總有一天,你成了當世的女書法家之後就明白了。”
江蘺懵懂地點點頭,心道,這杜楷卻是你先教我的。
“但你讀書方面實在不行。”莊淳年誇完之後又貶低起她來。
江蘺扁了扁嘴。
莊淳年噗嗤笑道:“一旬讀熟千字文,開口就是‘三字經是什麼腌臢東西,我不要學’,我以爲你是神童呢!到後來卻變成半篇論語也背不下來,可見你的才學已經在杜楷上用盡了。”
江蘺實在無法出言爭辯,他這爹真是把她當成神童來教養,那麼結果只能叫他失望了。想當初,她是因耐不住一遍遍讀千字文的無聊才一口氣讀出來的,就被莊淳年誤會成“天賦異稟”,立刻拿出了三字經教她,江蘺最怕聽那三個字三個字往外蹦兒的——唸咒似的三字經!於是立刻拒絕,說“三字經是什麼腌臢東西,我不要學”,莊淳年不以爲她是大言不慚,反而誤會她心性靈通,找了更深奧的古文讓她背。
江蘺實在撐不住,只得敗下陣來。說句實話,若不是因爲前階段表現太好,莊淳年也不至於逼得她這麼緊,現在她已經有些怕來上學了。
現在的爹和以前的有些不一樣,原來他總是很有耐心很溫柔地教她,現在則動不動板起臉來,她做不好就用一副“不成器”的譴責樣子看着她。江蘺細想,也許這就是扮演“父親”和“西席”兩個角色的差別吧。
如今她情願全天練字,也不要背那些古文、聽那些典故。追根究底,女子懂這麼多文墨又有什麼用?即使懂,也不需要懂得什麼世情文章,儘可看些詩詞歌賦,陶冶情操。
江蘺肚子裡有一大堆牢騷,但不敢在嚴格的父親面前說出來。
季節的齒輪徐徐滑到冬季,這一天江蘺在鶴夢居里忍着手凍成冰的艱辛練字;蕭陵瀧在房外把雪球拋到窗戶上,分散她的注意力;莊淳年倚門冷笑,對這個放肆無禮的小公子採取一種嘲諷的態度;而江葑,她忽地探身進了園子,身後無人跟着。她一出現,三人驚得同時停止了練字、拋雪球以及冷笑……
江蘺當機立斷把手往棉襖裡一塞,大聲嚷嚷道:“葑兒你怎麼摸到這裡來了?天這麼冷……”
後一句話她是有意對莊淳年說的,但對方視而不見,依舊堵在門口,不叫她出去。
蕭陵瀧走到江葑面前,有些疑惑地道:“咦,你怎麼來了?”
江葑認得他,露出微笑:“蕭哥哥。”
“哦……哦,”蕭陵瀧是第一次聽到江葑這麼叫他,撓了撓頭,蹲下身,努力把聲音放得溫柔些:“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江葑不回答,對着蕭陵瀧笑,又重複了一遍:“蕭哥哥!”
她穿着緋紅的襖子,臉也是緋紅的,嬌小可愛的樣子讓蕭陵瀧想起同樣歲數的江蘺,於是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喜悅道:“好軟!”
江葑的臉更紅了,但蕭陵瀧手套上的冰渣子滾到了她的衣領裡,讓她不經意間打了個寒顫。
蕭陵瀧大吃一驚,發現是自己做的好事,忙用手去捉冰渣子……情況可想而知,江葑身上的冰渣子越來越多了。
江蘺在房裡大吼一聲:“你還不退開!”說着從莊淳年身邊跑了出來,蹲在江葑身邊,小心翼翼地幫她撿出落在脖頸的冰渣子,柔聲問道:“冷嗎?”
“不冷,”江葑笑得有如一朵向陽花,在冬季裡,這樣的笑容有一瞬閃得江蘺睜不開眼睛。
“你怎麼來了?”江蘺抱起江葑,向室內走去。
蕭陵瀧把手套褪下,扔在地上,和二人一起走進了房裡。
四人坐到一起時,江葑終於說出了“蕭哥哥”以外的第二句話:“好香的味道。”
三人都有些不解,仔細聞,沒有什麼好香的味道,頂多有點花香?
這時江葑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她把江蘺藏到懷裡的手拿出來,用自己的雙手捧起,一邊輕嗅一邊道:“好香。”
江蘺低頭看自己的手,染上了墨水,此外就是被凍得有些紅腫,有什麼香的地方?
蕭陵瀧看到她手凍得通紅,瞪了莊淳年一眼,一把把她的手握住,道:“蘺妹妹,你的手凍着了,我來給你暖暖。”說着往自己懷裡揣。
江蘺哭笑不得,一邊還在想江葑在說什麼?這時莊淳年默默地搭了一句話:“墨香。”
他起身到書案拿了一錠墨來,放到江葑手裡,江葑捧着沉甸甸的一錠墨,聞了聞,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開心笑容:“真香。”
“小姐天性知文,莊某便把這錠墨送你了。”莊淳年柔和地笑道。
江蘺看到這個笑容,心裡有些不是滋味——這纔是看自己女兒的神情啊,爲什麼對她那麼苛刻,連一個笑容也吝嗇,對江葑卻這樣大方?
不過轉念又想,江葑確實是一介才女,她們那輩也沒少聽過“蕭夫人是才女”的話,小時就這樣喜歡墨香,難怪大了那樣了……認真說起來,真是她和莊淳年更像親生父女也說不定,她這個繡花枕頭怎麼就做了他們的女兒和姐姐了呢?
在江蘺失神之際,莊淳年已經走到了江蘺書案前,他拿起宣紙仔細看了看,道:“罷了,你妹妹也來接你了,今天就到此爲止吧。”
江蘺聞言雀躍不已,仔細一看,蕭陵瀧也是一樣的神色,只有江葑傻兮兮的,還捧着那塊墨錠稀罕不已。
三人走到外邊,卻已下起了雪來,玉樹瓊枝,庭院裡是無盡的清美光景。泠兒給江蘺支起了斗篷,江蘺看蕭陵瀧一眼,他並未穿斗篷出來。而江葑身上倒好端端地穿着。
“你要怎麼辦?我去跟茗玉說一聲叫她送來吧?”江蘺問道。
“你什麼時候見過我需要這種東西?”蕭陵瀧神氣地哼了哼,眼珠一轉,又狡黠地笑了起來:“不然——我們兩個擠擠吧。”
江蘺點頭說好,於是蕭陵瀧弓着上半身鑽進了斗篷。他吸了吸鼻子,覺得斗篷裡縈繞着一股讓人迷醉的暖香,問道:“蘺妹妹,你身上的是什麼香啊?”
江蘺爲了叫江葑跟在身邊,伸手拉着她,此時手凍得發抖,咬咬牙道:“什麼香不香啊,冷死我了!……是冷香吧!”
蕭陵瀧聞言大笑,笑聲從斗篷傳出,驀地變低沉了些,江蘺聽到忍不住顫抖了一下,心也莫名其妙漏跳了一拍。
回過神來感覺冰涼的手被人握住,左邊是江葑的小手,而右邊是蕭陵瀧乾燥溫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