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一天,江蘺在鶴夢居內埋頭苦讀。
外頭層雲陰暗,天色灰慘,再加上天氣極端寒冷,江蘺怎麼也擡不起精神讀書,也許是蕭陵瀧也不在的緣故,她在他面前裝勤懇用功的勁兒也沒了,今天讀書效率相當低。
月初莊淳年就警告過她,一天背不下什麼和什麼的話就不允許吃中飯,這種慘絕人寰的懲罰在江蘺和蕭陵瀧的一致抗議下雖然停止了,但莊淳年現在加緊逼迫江蘺的勢頭並沒有改變。
他教的東西愈發得高深了,要背的東西也愈發得多了,甚至有的東西,前生也不曾逼迫江蘺學過。
父親雖是清貧書生出身,希望她也能知書達理,但在江蘺撒過幾回嬌後也就不了了之了,“識得幾個大字就好,我不再逼你了”,這是他親口說過的話。
現在又是怎麼回事呢?今年冬天手上已經長了好幾個凍瘡,又苦又累,江蘺總是明示暗示地告訴莊淳年“她不想學”、“想緩一緩”,但莊淳年只是緊抿起嘴,眼睛眯起,把她的不滿無視掉了。
他還在江政鴻面前說:“小姐果然是可造之材,我決定儘量多教她一點東西,在春闈場期之前就都在江家叨擾了。”
江政鴻十分高興,還把莊淳年說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江蘺,弄得江蘺在他面前哭訴的機會也沒有了。當然,她沒有哭訴的最大理由當然是——她不忍主動減少和莊淳年相處的機會。
因此即使“慈父”變成“嚴師”,她也咬牙硬撐到了嚴冬。
……
“錯了,該打。”大冬天的,莊淳年沒有伸出戒尺打,但是言語卻很冷硬,不容置疑。
江蘺咬起下脣,一言不發。
“哪裡錯了知道嗎?”莊淳年依舊拷問着,視線緊緊盯在江蘺剛纔寫的解釋古文的文章上。雖說是文章,其實只有十幾句話,對一個大人而言,一眼看完不是問題,但他卻目光不移,神情苛刻,好像要把薄薄的白紙看出個洞來。
江蘺的思路完全沒跟着文章走,她在看父親,以前都被學習折磨得很慘,被問得惶急時,連擡頭看父親一眼的餘裕也沒有。但現在她已經放棄了,不只沒想文章的事,還大咧咧地盯着他看。
這一看,她覺得莊淳年再嚴厲也終究是個未及弱冠的青年,他刻意裝作有鋒芒的樣子,但語氣騙得了人,長相卻騙不了人。仔細看去,他的面部輪廓比三十多歲的父親看去還柔和得多。
“在看哪裡?”莊淳年沉下聲音道。
江蘺挑了挑細細的眉毛,嘴角流洩出一絲笑意。
“無事分心,我要罰你跪下了。”莊淳年負手身後,看她的神情更加嚴厲了幾分。
江蘺這下真的笑出來了:“這不是無事分心,我學不進去。”
莊淳年大怒:“學不進去還有理了?!你笑什麼?”
江蘺在莊淳年面前聳了聳肩:“我沒什麼理由,就是想笑。”
“你看看你的動作!”莊淳年對江蘺聳肩的動作嗤之以鼻:“聳肩?那是女孩該有的動作嗎?被別人看去會說你不莊重!我是不是教錯方向了?難道該先教你讀一、二則女戒不成?”
江蘺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歪頭看着莊淳年,感覺父親身上帶着股以前也不曾察覺的“酸腐儒生”的味道。這麼一想,她驚訝得張大了嘴。
女孩紅口、白牙、小舌,張嘴的樣子十分嬌俏美麗,莊淳年只看了一眼,又是怒不可遏:“豈有此理,我沒教過你在外人面前,‘笑不露齒、緘默篤重’的規矩嗎?!”
江蘺聞言悶悶不快,不再作聲,莊淳年又說教了兩句,以爲她肯聽了,於是又重說了一句:“想必是那個野猴子似的小公子帶你往不好的方向去了!以後不準再犯!”
看莊淳年咄咄逼人,江蘺心裡委屈,忽然脫口而出:“你又不是外人。”
是我的親父啊。
莊淳年不知她何出此言,如遭電掣:“你可知這是胡言亂語?難道今日要我從頭教起何爲內外嗎?”
江蘺這幾年沒有流過幾次淚,更沒有在人前流淚,被莊淳年一句話激得眼淚涌出,她大聲頂嘴道:“那你告訴我何爲內外?”
莊淳年一揮衣袍,擲地有聲道:“父母、夫妻、子女爲內,旁人爲外。”
江蘺早料到他要這麼說,她喃喃自語道:“我把你當父親的。”
她這喃喃自語卻被莊淳年聽去了,他道:“胡說!你的父親是當朝一品重臣江政鴻江大人!”
“我自然知道,”江蘺接着喃喃道:“但不知爲何我一見你就覺得親切,我把你當做父親的,不當做外人。我爹對我那麼好,那麼寵我,從來不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你爲什麼不像他一樣?我都說了一萬遍我不想背那複雜的古文了、不要再抄那什麼勞什子釋義了,你卻不肯順我的意思,哪怕一次也好?……”
她越說越委屈,回過神來,才發現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而且表現得對學習一點上進心也沒有。她生怕莊淳年又要發作,暗暗地擡眼覷他神色。
莊淳年卻不是發怒的表情,他像被什麼東西震懾住了似的,有些迷茫地道:“你不讀書?你不讀書,那我留在這裡做什麼?”
江蘺聽他好像要走的樣子,大驚失色:“我不是趕你走!你像爹一樣好好地陪着我不行嗎?”
她說得莊淳年愣住了,江蘺自己也漸漸地愣住了。
她都在說什麼?莊淳年這一世並不是她的父親,她不應該戳破這層紙的,那樣只是給他添麻煩而已……更何況,來年春天,他們就要作別了,再一次見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她不該跟他賭氣的。也許硬學也該做出個好學生的樣子,這樣才合他的心意,並且,傳出去還能給他留下個教學有方的好名聲。
她自見到他起相認的心情就很迫切,畢竟已經入土的親人又活生生地立在了她的面前。嫁到謝家後受過的苦讓她愈加思念少數的幾個血親,活過來能看到他們實在是太好了。但——真的對他說出“你是我的父親”這樣的事是不應該的。
做了幾年小孩,常識和腦子也退化了?回過頭來,江蘺覺得自己方纔做的事簡直荒誕可笑。
她複雜的表情落在莊淳年的眼裡,莊淳年本以爲她在戲弄自己,現在倒有點不確信了。終於,他慢慢地伸出手來,把江蘺抱到了膝上,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和奶香,聞起來很是舒服。莊淳年鬆了緊皺的眉毛,仔細想起來,和她做出這麼親近的舉動是在拜師禮上牽了她手之後的第一次。
也許是他太嚴肅了?在一個七歲的女孩眼裡,他的形象就像鬼故事裡的羅剎一樣吧?一想到江蘺做噩夢也許會夢到他長出獠牙、張着巨大的青嘴的樣子,莊淳年忍不住自己也笑了。
“你啊,也許是江大人在家的時間太少了,沒有時間多陪陪你吧?”他自動給江蘺爲什麼這麼眷戀他做出了合理解釋。
“你倒是個好女兒,”莊淳年繼續說着:“以後我的女兒,如果有一半像你這樣黏着我,我會覺得很高興的。”
莊淳年低頭看了江蘺白淨的臉蛋一眼,輕柔地撫摸着她的頭髮道,“掌上明珠,前人誠不欺我。”
江蘺愣住了,父親的溫柔來得太突然,她反而有點適應不過來,她剛纔還在做思想建設,覺得不該打擾他今生的生活來着……
莊淳年繼續柔柔地撫摸她的發頂,從書架上挑了一本書,移到兩人面前,把桌上原來的紙張排開:“這些文章就不讀了,以後讀一些詩詞歌賦吧。哦,對了,今天我先給你講洛神的故事。”
和莊淳年的相處模式迴歸到了前生江蘺記憶中的樣子,語氣溫和地對她說話的父親,已經好久沒見過了。自十里紅妝嫁出去後,是多少年過去了?……
江蘺瞬間又想落淚,莊淳年看她不言不語,聲音有些緊張有些羞赧:“怎麼了?”
“沒怎麼,”江蘺揉了揉眼睛:“這樣很好。”
莊淳年露出了安心的微笑,他待人向來溫和有禮,只對這個稚童莫名其妙地苛刻,自己心裡也覺得像中了邪似的,現在能和她和睦相處,着實鬆了一口氣。本來覺得來年春闈要離開江家,總有種大事未完的牽絆感覺,但現在卻覺得沒有遺憾了。
也許……原因在她?
正想再柔聲和她說兩句話,下僕卻在門外傳報道:“蕭府送來了請帖,事不宜遲,請先生即刻出發。”
莊淳年聞言放下了江蘺,面色變得有些凝重。江蘺倒不知莊淳年爲什麼和蕭府扯上了關係,而且看下僕的稔熟態度,他和蕭家來往絕不是頭一次。
莊淳年面色凝重,低頭看着她,欲言又止。
江蘺覺得這個時候還是裝作單純些好,於是雀躍道:“先生就去吧,去蕭家多好,也帶上我一起去!”
“你也去?”莊淳年大驚:“萬萬不可,江大人知道要操心了。”
“有什麼好操心的?”江蘺一甩脖子:“我長這麼大好像只有上元節去街上看過花燈,其他時候都沒有出過府門,我好想知道外面長什麼樣子啊!而且,玲瓏哥哥來我們府裡這麼多次了,我還沒去找過他呢!”
“原來是要去找他玩麼?”莊淳年失笑,但目光還是有些暗:“但我只是一介西席,帶東家的小姐私自外出,於禮不和。”
“什麼禮不禮的?”江蘺笑道:“你看我到門口叫個小丫頭,叫她跟鶯兒說一聲,你帶我去就得了,回頭鶯兒會招人來接我的。”
莊淳年聽她這麼說,姑且點了點頭。
江府和蕭府之間只隔了一條街,而且江府在蕭府的西面,所以兩府的下人稱呼起對方來常說“東府某某”、“西府某某”的。
莊淳年命人在後門備好馬車,帶江蘺緩緩走出府,在上馬之前就有一個機敏的下人來報:“江老爺准許了。”
莊淳年點了點頭,再無顧忌,把江蘺抱上馬車。馬蹄聲“得得”,一行人向蕭府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