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蘺記憶裡對外界所知甚少,所以此刻不只是爲了扮作一個孩童才趴在窗上朝外看,實際上自己對外面也是很感興趣的。
狹窄的江府後街上可以看到很多行色匆匆的路人,穿着卑微、色彩污濁的衣服。江蘺還看到冬天的積雪在道路上被踏成一堆爛泥。她忽然覺得心情有些低落,收回了眼睛,趴在馬車靠壁上一動不動了。
莊淳年笑道:“你該知道大家小姐的日子不是人人都過得起的了吧?”
看江蘺一言不發,他又道:“想我也過過幾年食不果腹的日子。”
江蘺聞言吃了一驚,擡頭驚訝地看着他。父親家裡雖不是名門望族,也是書香門第,雖然貧寒一點,但“食不果腹”,怎麼到了這種地步?
“你這丫頭,”莊淳年看着她的表情,笑道:“怎麼聽起我的事來,就這麼感興趣?也真真是怪的了,其實我小時候呀……”
莊淳年正想打開話匣子,馬車的晃盪忽地停了下來,車廂的簾子也一下被拉了起來,有人遞了一封信進來:“先生,請看。”
這一下江蘺就不好打擾莊淳年了,她悄悄在一旁窺看莊淳年的神色,只覺得他的臉色更加沉重了些。看完信的他完全沒了開口說話的慾望,只對江蘺簡單說了句“當心停下時不要磕着頭”,就靠着車廂後壁開始閉目養神。
江蘺不知道箇中究竟,也沒有藉口出聲問他,所以只能裝作什麼也沒察覺的樣子。
不久,蕭家到了。江蘺掀開車簾看,只覺蕭家建築的外觀看去和江家沒有太大差別,但一走進去,就覺得終究不同了。
江政鴻是兵部尚書,再加上江家是百年世家,氣韻早已經是歷史沉澱的結果,用詞語概括的話,就是——簡潔大氣,江家的建築也採取這個風格,後院的女子閨房也許會有所不同,但大概就是道路筆直、色調淺淡。
而蕭家的建築,用四個字來形容是——明媚鮮妍。這也許跟蕭家領着內府銀兩行商有很大的關係,蕭家見多了新式花樣,也財大氣粗的,所以建築極力裝點,看到最巧奪天工的地方,竟會覺得有皇家的富貴和風範。府中道路彎曲、房屋連棟,即使看過了謝家的榮華富貴,江蘺還是覺得一不留神,會在這個大家宅裡走丟。
莊淳年拉着她疾步如飛,中途覺得她慢了,還抱她起來走。江蘺看到他嚴陣以待的樣子,心想,信中說的究竟是怎樣的事。
莊淳年對蕭家佈局似乎很熟悉,走起路來不帶一點猶豫,帶着江蘺忽左忽右,到得一處硃紅院落。
迎面走來一個粉面紅裳的女子,看裝束是三等丫鬟,莊淳年見了她笑道:“你是紫桐院的人?”
那丫鬟看他是個俊秀的年輕公子,對他露出一個含羞帶怯的笑容:“奴婢春紅,正是紫桐院的丫鬟。”
莊淳年鬆口氣道:“這是西府上的江大小姐,你可認得她?來找蕭公子玩,你可領着她去,回頭自可得到賞錢。”
春紅微微點了一下頭,但並沒有走來拉住江蘺。莊淳年見狀嘆了一口氣,從懷裡掏出碎銀,也不看數目便往春紅手裡一塞:“這事我拜託你了,不要弄丟了她,好好領着。”
春紅點了頭,眼睛還在他身上盯着,看不出高興的表情。莊淳年轉身走掉了。
江蘺心道,這丫鬟要的卻不是錢,而是你多看她兩眼。
江蘺一言不發地和丫鬟目送莊淳年遠去,等背影消失了,丫鬟轉頭對江蘺道:“大小姐?春紅認得你,現在小少爺有功課,還沒回院裡呢,你去了一個人也怪無聊的,不如現在這裡坐一坐,稍等一下,春紅把這個花瓶送到小姐房裡,再來找您。”
江蘺看到春紅捧着一個青釉花瓶,她隨手推開了旁邊一間房子的門,道:“這是間空屋,您在裡面等等吧,頂多、頂多一刻鐘,春紅就回來了。”
春紅哄着她答應,江蘺畢竟不是小孩子,不會害怕一個人待着,所以爽快地點了點頭。
春紅笑了,轉身離去。江蘺用手扶着那扇朱漆大門,邁過了高高的門檻,走進屋子。
這是個光線不良的屋子,到處黑漆漆的,若真是小孩一個人待着,會害怕也是理所當然的。江蘺先是爬上了最前面的太師椅,但坐在椅子上也很無聊,於是又爬下來繞着柱子打轉,時間一點點過去,江蘺漸漸察覺到春紅去的不是“一刻鐘”,而是更久。
她正想探頭張望,忽地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腳步聲正朝着這邊來。江蘺莫名地有些緊張,左眉突跳,要出去?又覺得不該,等意識過來,她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一個衣櫥的後面,藏了起來。
腳步聲在房間門口停住了,有個年輕的聲音道:“那件事,屬下已經完成了。”
似乎還有另一個人,這個男子好像在向另一個人彙報事情。
第二個男子的聲音很是低沉,仔細聽有些陰柔:“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站久了會有人注意到的。”
年輕人好像四處打量了一番,正好看到這個開了門的房間,提議道:“主子,請入內詳談。”
“這裡無人吧?門開着,別是已經有人在裡面了。”那個語氣陰柔的男子嗤嗤地笑着,先一步擡腳進來,江蘺聽到厚厚的靴底落在石板上擊起的聲音,嚇了一跳。
年輕男子四處顧望,好像要探查房間,那男子笑道:“你也太一本正經了,我說笑的,沒人。”
他的聲音有些悠遠的味道,江蘺敢肯定他正認真地觀察着房內每個角落,看有沒有不協調的地方,明明抱着嚴重的戒心,卻虛情假意地譴責別人,這樣的男人,太可怕了。
他的目光好像化作實質性的毒針,正射向書櫥背後的江蘺,江蘺出了一身冷汗,她意識到他們現在在說的事情絕對是不能被別人聽到的機密。
“上次江家的事出了一點小差錯,但老爺真是運籌如神,一計不成,又出一計。”男子柔笑道。
江蘺被嚇了一跳,她到現在爲止見過了不少人的不少笑容,也知道“笑裡藏刀”是何種笑容,現在這個詞就可以很好地安在這名男子頭上。並且他把它演繹到了極致。
“那莊淳年真的頂用嗎?”屬下沉默良久,忽地問道。
忽然聽到父親的名字,江蘺用手捂住了心臟。父親到底答應了蕭老爺什麼?
“頂不頂用,看着就是了。”男子先是徐徐回覆,接着又重重地哼了一聲:“你未免顧慮得太多了,我記得交給你的事你只要手腳去做即可,嘴巴是不需要的吧?”
屬下惶恐地道:“是屬下多話了。”
“我也不是來這裡和你閒聊的,那人你們就任他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嗎!!一個叛徒,卻敢從我手裡溜出去,不見到他的項上人頭我是不會泄恨的!”
“屬下明白,”男子似乎跪了下來:“只是請容許屬下請罪,仍舊沒有找到他的下落。”
“廢物。”那男子似乎很生氣 :“時間不多了,和那個叛徒你們要耗上多少時間?”
“屬下該死,”男子沉聲迴應道:“請再給屬下三個月的時間。若再無結果,屬下甘願領罪。”
“罷了,”那男子冷笑道:“你雖叫我屬下,命卻不攥在我的手裡,顧爺的事是優先的,沒了你們也成不了事,所以只是在這兒給我立個說法吧?真的去不去做,誰敢過問呢!”
“屬下不敢。”
那男子笑得更低沉了:“罷了,以後自有比你更聽話的奴才,我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
此話說完,男子就拂袖離去,跪地的男子也站了起來,兩人一道不知道往哪兒去了。
兩人走後,江蘺在衣櫥後面兀自站了不知多久,手有點發抖,直到春紅一聲疑惑的“江大小姐”響起之前,她都沒有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