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熙二十三年初秋,江蘺從老年的“莊弄墨”變成了幼年的“江蘺”,這一離奇的旁人不可想象的事,確實發生了。
江蘺先開始還彷徨、疑慮,但一張熟悉的面孔闖進了她的世界,那人本是大他十三歲的表哥,現在卻成了與她同歲的表哥,只早她三個月來到這個世上。
五歲的蕭陵瀧調皮搗蛋,卻也表現出了與歲數不相符的智慧和決斷,更重要的是——對她的愛護和關心。因此江蘺想通了,雖然歲數有別,蕭陵瀧還是蕭陵瀧,還是那個疼愛她的表哥。
心中最後一點芥蒂也消除,江蘺決定拋下自己上輩子已經垂垂老矣的事實,再陪蕭陵瀧做一次頑童。
冬月裡,兩人一起在庭院裡打雪仗、堆雪人,嘻嘻哈哈,風風火火,玩得久了,先後發起高燒來。
江蘺躺在牀上暈暈乎乎,只感覺丫鬟們不停在額頭上撤換冰袋,但身上的熱度一點也沒下去。
燒得實在迷糊,嗓子也啞了,卻聽到一個嗓子和她一樣啞的人在她耳邊說道:“蘺妹妹,快,我們一起好起來。”
江蘺先開始還以爲是幻聽,叫她“蘺妹妹”的只有蕭陵瀧一個人,可他也病着呢!怎麼會出現在紫楓苑裡?……
然而沙啞難聽的聲音裡還有一絲清亮的本色,依稀是記憶裡蕭陵瀧的聲音——“蘺妹妹,鶯兒求了藥王爺爺了,說讓你快點好,茗玉也在藥王爺爺面前幫我求了,可藥王爺爺怎麼還不開恩呢?”
江蘺心道再靈的神仙也有不頂用的時候,像上輩子她還見過一個在高燒裡去了的孩子呢!明明家人在藥王廟裡徹夜點巨燭、燃香祈福,但又有什麼用呢?!
男孩喋喋不休,話語並未停止:“也許因爲只有一個人,藥王爺爺看漏了也有可能吧。但我們兩個躺到一起,他就會發現他看漏是不該的,就會答應鶯兒茗玉的請求了!”
江蘺昏昏沉沉的意識清明瞭一分,只覺有一隻清涼的手拉着她的手,然後身邊好像有什麼人躺下來,他側對着她,鼻息徐徐噴在她的肩頭,明明是滾燙的,她卻有種被冷風吹了的戰慄感。
“玲瓏……哥哥?”江蘺試着開口說話。
“是我。”蕭陵瀧握緊了她的手:“你不要說話,睡一覺吧,睡醒了我們就都好了。”
江蘺聽從這句話的指示,漸漸陷入了沉眠。
第二天醒來,江蘺身體乏得很,隱隱還很想吐,但一摸額頭,熱退下來了。她覺得耳邊吵鬧不休,瞥眼一看,蕭陵瀧正在屋裡上躥下跳。
他鼻子還有點塞,但嗓子完全恢復了,嚷嚷道:“鶯兒,今早要吃碧粳粥!”
“要吃回家吃去!”鶯兒不客氣地道。
“不,劉婆婆熬得好喝,我們家沒有這麼好喝的……”蕭陵瀧一時央求花綾,一時向鶯兒哭訴,一時來牀前看看江蘺,可不是忙得上躥下跳?
正好叫他看見江蘺醒來,於是他奔到了牀前,滿頭熱汗問道:“妹妹可大好了?”
江蘺撐起身子,有氣無力道:“好了吧……”
蕭陵瀧拉起江蘺左手就往牀下拽:“那我們一起去玩吧!”拽得還沒清醒的江蘺差點頭先着地,幸好白梨在一邊扶住了。
花綾斥道:“跟着你這魔星一起耍,我家小姐要有九條命也不夠玩的!”
蕭陵瀧聞言笑嘻嘻地轉頭看江蘺:“妹妹有九條命嗎?我聽說九尾狐是九條命,每死一次掉一條尾巴。妹妹要是九尾狐,那一定是神狐,爲了和妹妹一起玩,我要變成一隻九尾妖狐才行!”
說着,做了一個唬人的鬼臉,但並沒有嚇到江蘺,搞怪的樣子逗得她捧腹大笑。
“真真不是冤家不聚頭。”鶯兒見狀嘆息。
“這都第幾次了?”白梨含笑道:“一起摔了、碰了或是病了。偏偏小姐還沒厭倦他那些個玩意兒,搭上自己可勁兒折騰。”
花綾擠眉弄眼道:“這就是戲裡唱的郎有情妾有意?”
她大膽的話引得鶯兒一陣捶:“胡說,又要掌嘴了。”
四人裡年紀最輕的青葛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只是蕭小公子果然是男孩子,一起摔了或是碰了、病了,都是他好得快些。”
“可不?”花綾拊了拊掌:“然而他是個有良心的,快好了便來見我們小姐,祈禱她也能早點好。”
……
又是一年秋去春來,這已經是慶熙二十五年了。
江蘺在過去的一年裡長高了許多,用句不嫌寒磣的話來說就是——長在重量上的份兒都長在身高上了。
鶯兒看她體型不像一個普通的七歲女孩,略瘦而略高,還有點擔心餓瘦了她,但老爺請來的醫師卻說小姐很好——不怎麼吃糖所以牙長得很好,身體也很健康。醫師還說“歲小已見日後亭亭之貌,此君家之芝蘭也。”一語說得江政鴻大是歡喜,那一天賞了紫楓苑裡所有下人一吊錢。
……
江蘺在西園的鞦韆架上坐着,悠悠地晃着鞦韆,因爲長高,只要跳起來,不用鶯兒,她自己也能乘上鞦韆了。
五歲那年還警惕有沒有人惦記着自己的小命,但安然度過了一年多,江蘺已經將之拋在腦後了。反而是從江政鴻書房回紫楓苑的途中,多次經過西園,漸漸愛上了這裡雖顯冷清但亦寥廓的風景,也愛上了這個朱漆褪去、顯得古樸厚重的鞦韆,以及右邊一年四季爬滿藤蔓植物的斷牆。
蕭陵瀧知道她愛來這兒,有時不去紫楓苑,直接來這兒找她。
“蘺妹妹。”男孩的聲音比起一年多前沉穩了些。
江蘺蕩着鞦韆“哎”地應了一聲,蕭陵瀧看準鞦韆落在最低點的時機,猛地從後撲了上去,抓住了鞦韆扶手,鞦韆因爲陡然增加的重量而猛烈搖晃起來,往前去了幾寸就停止不動了,向後翻倒下來。
江蘺敏捷地從鞦韆架上站了起來,避免了摔倒的厄運,而蕭陵瀧則兩手抱着坐板摔得頭着地、腳朝天。
他飛快地拍拍身上泥土,爬了起來,道:“蘺妹妹你又鬆手,你不鬆手鞦韆可以帶着我們兩個人蕩起來的。”
他說完還肯定地點了點頭。
但江蘺不以爲然,偶爾她也想減少自己的衣服被泥土糊得亂七八糟而送洗的次數呀,不然府裡下人都要笑話她比男孩還皮了。
蕭陵瀧罕見地沒有走到江蘺身邊搖她的手,而是立得遠遠地道:“我們去東園吧,東園的紅梅開得很好看。”
江蘺點點頭,心裡卻在偷笑,只因去年夏天稱體重時順便量了量身高,下人們才發現小姐比蕭小公子高上三分了。從那以後,蕭陵瀧對站在江蘺身邊就有點不自在。
兩人隔着一定的距離向東園走去,東園是尚書府最大的花園、景觀集中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有看不完的風景,“澄湖日落”甚至被選爲京都八大園林名景之一。
今年的紅梅開得晚,都仲春了,才稀稀落落地開放,如今正是觀賞梅花“含苞欲綻”的樣子的極佳時候。
蕭陵瀧站在梅花旁,動不動就要伸手碰碰花苞,江蘺教訓他說“只准看不準摸”,他才收斂一點。
比起蕭陵瀧的胡鬧,江蘺看得更認真些,帶着大人的鑑賞的想法去看,正深深地陶醉其中。
冷不防從旁邊伸出一隻手來,碰着了她的頭,江蘺轉頭一看,蕭陵瀧攤手錶示什麼也沒做,她摸摸頭上,有一枝梅枝插在發間。
她又不是瓶子,插這個做什麼?長長的梅枝顯得頭上長角似的,也很奇怪。因此江蘺取了下來,放在手中把玩,只覺梅枝枝叉稀疏,氣格高貴,有種別具一格的風流韻味。
這蕭陵瀧倒挺有眼光?然而這麼好的花折了豈不可惜?……江蘺正想開口教訓他,從一叢石楠的後面傳來了腳步聲。
“噓……”蕭陵瀧趴在石楠上偷瞄了一會兒,轉頭,故作嚴肅道:“是你的父親,還有一個人,我在我家也見到過。你別出聲,我們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江蘺對偷聽並沒興趣,但迫於蕭陵瀧已經拉着她藏在了石楠後頭,也只能將計就計了。
她的眼睛透過石楠的縫隙,看到兩個人影。穿着黑衣的是父親,另一個人身穿白衣,背對着她,從背影來看很是年輕。
江政鴻看到前頭有石椅,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莊兄,請坐。”
此言一出,江蘺如受晴天霹靂,“啊”地一聲就要站起來,蕭陵瀧反應極快,在她發出聲音之前就捂住了她的嘴,更在她要站起來的時候把她摁了下去。
江蘺睜大了眼睛,只覺得那背影越來越、越來越有親切感。她的目光就像糊在那白衣男子身上似的,再不挪移了。
“淳年哪裡敢跟大司馬稱兄道弟,還望大司馬莫要折煞我了。”那白衣男子雖然有禮,仍是不卑不亢地道。他聲音穩重,音色甚美。
江政鴻聞言笑了笑:“既不在官場,讀書人之間,便要兄來弟往才合適……抑或莊兄覺得我胸無點墨,這麼說唐突了?”
白衣人忙道豈敢。
江蘺忽聽父親名諱,驚得魂魄欲飛,眼睛更是死死地盯着年輕的父親看。蕭陵瀧看她發起癡來,好不煩躁,伸手拔身邊的草地,直至拔禿了一叢。
莊淳年年方十九,兩年前來京趕考,落第。雖然落第,但他在江南一帶素有才名,人在京都,也靠一手錦繡文章搏得衆彩。如今他正以才名在諸貴家間輾轉求援,希望來年能高中。
像剛纔那番客套在他和江政鴻之間已有好幾次,莊淳年看似水波不興,實則心思暗潮紛涌。他和大名鼎鼎的江家原沒有什麼相干,今天單方面地被邀請來,實在不知道江政鴻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江政鴻在朝廷大事上很有言權,但偏偏跟清流一派不合,而自古清流皆書生,他和清流不和,便是和他不和。說句實話,今天跟他談這一會兒,回去便要被那些眼裡不揉沙子、心胸略窄的老先生們問上半天了。
因此莊淳年忍不住先拋出話題:“不知大司馬今日邀淳年來府上,有何貴幹?”
“實不相瞞,”江政鴻也不是婆婆媽媽之人,見他挑明,也就直面應對:“想請莊兄教小女讀書識字。”
莊淳年聞言嚇了一跳,他也曾在貴家當過西席,意圖補貼在京都的諸般花費,但說實話,做過一次便不想再做第二次了。上一次教的是蔡家九歲的小公子,那小孩什麼也不懂,還坐不住椅子,說什麼教他學問?只是浪費彼此時間而已。而大了的公子,十幾來歲的,和他歲數差不多,莊淳年自認鎮不住他們,更不想聽他們諸如“才比我大幾歲,偏愛裝作很有學問的樣子”之類的冷嘲熱諷。
他心有顧忌,問道:“令千金今年……?”
江政鴻拊髯笑道:“七歲。”
“七歲,恐怕……”莊淳年欲言又止,希望江政鴻理解他拒絕的意思。
但江政鴻不退反進:“莊兄,我的女兒真是一塊可造之材,你只把她當成男孩管教就對了,該打罵就打罵——不,你是讀書人,不做這麼粗魯的事。你有任何不滿意的地方,隨時向我請辭,我絕無二話。”
“哦?”莊淳年聞言倒有些好奇:“令嬡難道出口成章,竟得大司馬如此誇讚?”
江政鴻聞言大笑:“她既是女孩,我怎麼要求她做聖賢文章,只是她天然是一段文藻精華,先生看了就知道了。我也不多求,一年爲期,過後憑先生去留。”
他意指再過一年又是春闈,莊淳年會意地點點頭。出於好奇,他竟想也不想地答應下來:“那我便在此叨擾了。”
等點了頭,他纔想到他在兵部尚書家當西席先生的事,對那些牛脾氣的老先生們怎麼解釋?
罷了,罷了,死馬當活馬醫,且看那個江家小姐是否值得他做到如此。
“令媛名字?”莊淳年最後問道。
“單名一個蘺字,年前她在我書房,已可動筆寫字,寫得一手杜楷,工整豐豔,因此已給她起了‘弄墨’的表字了。”
“弄墨?”莊淳年眼前一亮:“好字,好字。若是我的女兒,我總要培養她會讀四書五經、會寫正楷大篆才行,弄墨這個字好啊,用作名也是甚好的。”
江政鴻聞言大笑,兩人從石椅上站起來,繞過江蘺、蕭陵瀧兩人,向右邊走去,漸行漸遠。
待莊淳年的身影完全離開了視線,江蘺還是沒緩過氣來。
“若是我的女兒,我總要培養她會讀四書五經、會寫正楷大篆才行,弄墨這個字好啊,用作名也是甚好的。”聽到這句話,江蘺有種想哭的衝動,那人就是她的爹啊。她不是沒想過有機會親眼看到父親年輕的時候,但一切似乎來得太快了,這場巧遇突如其來,像疾風暴雨般擊中了她。
一想到接下來的一年,父親就是她的教書先生……很奇怪,但她忍不住開始期待。
正胡思亂想着,江蘺不知身邊發生了什麼,蕭陵瀧正往她身上撒土。原來他推她,她沒反應,然後蕭陵瀧把她推倒到草坪上了,江蘺仍舊沒反應。他往她臉上扔草,江蘺只是拿手擋着臉,並沒理他,激憤之下,蕭陵瀧往她身上、臉上撒起了土。
沙子迷進了眼睛,江蘺這才清醒了,迷迷糊糊地道:“你做什麼?”
看她對自己忽視他的行爲沒有絲毫反省——不,根本不在意!蕭陵瀧怒極,一把拽住了江蘺的辮子,把她拖着往紫楓苑走去。
江蘺痛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重重地拍開他的手:“你又胡攪蠻纏什麼?”
“好啊,胡攪蠻纏!”蕭陵瀧氣極反笑:“哼!你父親說的話我聽不懂,那個臭書生說的話我也不懂,‘天然是一段文藻精華’,哼,說的原來是你,你也叫我不懂!你說的‘胡攪蠻纏’我更不懂!大概自此以後我該羞慚死了,就是仙龜旁邊的王八,看我還有什麼臉來找你!”
說完,氣勢洶洶地一揮衣袍,走遠了。
留江蘺一個人在原地,腦子終於由熱變冷,清醒了過來。對蕭陵瀧的指責,她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總覺得,和父親相遇的喜悅,就在這最後的鬧劇當中,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