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紫楓苑中楓樹和桂花樹爭榮並茂,紅紫的楓葉像天邊的晚霞那樣耀眼,而桂花甜甜的香氣則隨風飄揚,讓任何聞到的人都爲之癡迷。
院門上掛着兩盞紅燈籠,今兒是中秋佳節,江蘺正被鶯兒等人簇擁着穿上晚裝,一會兒去孟氏房裡吃晚飯。
小孩子家家,又說什麼“晚裝”的話?但老爺也是要到孟氏房裡的,因此慎重再慎重總沒有錯。
江蘺穿的薄襖,底色是素淡的白,交襟處掐了一朵金線菱花,襖背後繪有一輪滿月,底下有一隻青鶴。不管從前面看,還是從後面看,這身衣服都是很漂亮的,鶯兒等人總算滿意了。
接着便往她身上掛各種香包,腰間掛得滿滿當當的才罷手。
她們折騰好,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從紫楓苑走出,向夫人的“挽花閣”走去,一進去,院中秋芙蓉、菊花成片地開着,色彩繽紛,而綠葉則亭亭招展,也不遜色。和紫楓苑相比又是另一番風味。
大丫頭“鴿兒”迎了出來,和鶯兒面對面問了個好,道:“這會子蕭夫人也在屋裡坐着呢。”
鶯兒回頭看江蘺昏昏欲睡的樣子,笑了。
幾人邁進門,只見屋子前頭兩個貴婦人胳膊肘撐着桌子,正神色輕鬆地說着話。
左側的是孟氏,她今天穿了身淡黃色的羅襦,屋裡暖,再加上雲肩是雪貂毛,因此不怕凍着。這一身顏色搭配妥帖,遠望去真像是月中仙人一般。
她因爲多病,常常足不出戶,因此面色白皙過於常人,但今天氣色紅潤,像是病體大好的樣子。
右側的是江氏,穿一身寶藍色舞蝶服。她很年輕,剛嫁進蕭家不久,十分想念家人,經常來拜訪,蕭家人並不攔着。而這孟氏和她同爲續絃,性格溫和,能互相傾訴心事,也能教她許多事情,因此兩人關係密切。
兩人看到江蘺走進來,話停下來,孟氏站起來,蹲在江蘺面前,把她抱在懷裡道:“蘺兒來啦。”
孟氏的懷裡有一股藥香,她抱她時身子有些前傾,可見是吃力,倒弄得江蘺不好意思,心道——我太重啦?……
對這個病美人娘娘江蘺實在沒什麼怨氣,“江蘺”沒有,她也沒有。雖說不在同一個院子裡住着,但凡她來挽花閣,還不是任玩多久是多久?……偶爾留宿抱着孟氏睡也是可以的。
怕孟氏累着,但主動從她懷裡掙出來是不大好的,因此江蘺只能和孟氏一起坐回椅子上。她身邊的丫鬟露出了心疼的表情,鶯兒也走上來,要抱過江蘺。江蘺卻早一步,順勢站上了桌子。
這一下,房內的衆人都驚呼一聲,圍到桌前來,生怕她掉下來。
忽然外間有人笑道:“哪裡就摔下來了?”
那聲音初聽還隔了一層,但隨着大踏步的聲音,再看時,那人已經站在了門前,隔簾作揖道:“嫂子好,阿姐好,瑞兒請嫂子、阿嫂安。”
來人十六七歲大,頭戴寶冠,面容清秀,正是江政鴻的幼弟江政瑞。江蘺看他有七八分像蕭陵瀧長大的樣子,因此來來回回多打量了幾眼。
江政瑞見江蘺看她,笑道:“蘺妹妹,前回見我還踢了我一腳,怎麼?現在看我,又覺得面善了?”
孟氏笑他貧嘴,對一個小丫頭道:“難爲他想念她,你抱着去給他看看。”
丫頭依言抱起江蘺,正要遞到江政瑞懷裡,屏風後面斜衝出一個人影來,把小丫頭撞得身子一歪,她人矮力弱,沒抱穩,把江蘺給跌了出去,正惶恐摔壞了怎了得……
擡眼只見江蘺好端端地站在地上,只是被一個同歲的小男孩緊緊攥住了手。江蘺還沒站穩,半個身體歪在蕭陵瀧身上,她其實還有點兒迷迷糊糊的,擡眼看是蕭陵瀧做的好事,頓時沒好氣:“看你做得好事!”
她這一斥責,倒把一屋子嚇得不輕的女人給逗笑了。
“喲,你又是哪家的小公子呀?”江政瑞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大略猜到他是誰,但還是問道。
蕭陵瀧並不理江政瑞,轉頭點着江蘺的鼻子道:“以後別人叫你蘺妹妹,你不準應。”
江蘺心情十分凌亂,瞪着眼睛抗議,連眼珠子也沒轉一下。
蕭陵瀧看她沒反應,用頭撞了撞江政瑞的肚子,委屈地道:“爲什麼你要叫她蘺妹妹,你該叫她侄女纔對呀!”
江政瑞十分疑惑地摸了摸鼻子,雖說那是兄長的女兒,但他年齡也不大,叫妹妹有什麼不可以的?他似笑非笑道:“好,好,只准你一個人叫她蘺妹妹,如何?以後我不只不叫她妹妹,見到任何敢叫她妹妹的一併教訓他們,替你打發走,如何?”
這一番話又逗笑了一屋人。
身爲當事人的蕭陵瀧並不開懷大笑,反而像喝醉了酒似的臉酡紅了,後退了好幾步,像蚊子哼哼似的在江蘺耳邊道:“蘺妹妹,你以後還會有別個哥哥嗎?”
江蘺根本不知道他在介意什麼,弄得她也很尷尬,兩人手拉手在門檻前面站着,她想走到簾子後面,偏偏他並不鬆手。漸漸地,室內的歡笑聲也淡了。
“好了好了,”孟氏笑得厲害,輕咳了一聲:“瑞兒,你兄長還不在,你在旁邊找一間房,等等就是了,我叫杏花給你暖壺酒送過去。”
“好嘞,再帶幾個月餅上,嫂子。”江政瑞笑着拱手退下。
他一走,江蘺甩了甩蕭陵瀧的手,蕭陵瀧並不鬆手。他好像有點魔怔了,一張小臉忽然間慘白,額頭上也有汗珠沁出。
江蘺有些不忍心,給他用手絹擦了擦汗,蕭陵瀧喃喃道:“妹妹以後還會有別個哥哥嗎?”
他眼神有些發直,從他瞳仁裡江蘺看到自己苦着臉的樣子,終於她妥協道:“我哪裡有親哥哥呢?若說表哥的話,你就是第一了,以後不論再有誰你都是第一……”
實在想不通他爲什麼這個介意這個事,但還是安慰他了。
蕭陵瀧像放下了心頭大石似的,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今天他穿着和江氏同色的衣服,只是身上繡的是祥瑞勇武的麒麟,他戳戳江蘺胸口的菱花,說:“這個真好看,趕明兒我也叫茗玉做一個一樣的。”
江蘺紅着臉道:“這是女孩穿的。”
蕭陵瀧搖搖頭表示並不介意,拉着江蘺的手,走到了孟氏、江氏面前,道:“蘺妹妹,你快猜,爲什麼我今天沒有去找你呢?”
江蘺不知道他想說什麼:“爲什麼?”
“因爲,”蕭陵瀧大聲說:“我想看蘺妹妹今天穿什麼衣服啊,如果去院子裡先看到了,那多沒趣啊!所以在這兒等着!今天的衣服真好看!是鶯兒做的嗎?”
被點名的鶯兒忙道:“蕭小公子,你快別往我臉上貼金了,這麼個件件兒,你知道多少師傅趕出來的麼?鶯兒莫說妄自居首功,就是這墊底的也沒我的份兒啊。”
一席話說得衆人笑了。
鶯兒看蕭陵瀧的眼睛還在看那金繡華麗的菱花,道:“蕭小公子,你注意女孩身上的衣服做什麼?……退一步說,你若真有見識、有眼光,看看姑娘身後的是什麼。”
蕭陵瀧把江蘺轉過身來,一看,是一幅“仙鶴飛月圖”,忙拍手道:“這個更好了,更好了。”
看他像唸經的小和尚似的搖擺着腦袋,逗得衆人又是一番大笑。
好容易,蕭陵瀧老實了,和江蘺各撿一個小凳,坐在孟氏、江氏腳邊。
江蘺問:“葑兒呢?”
鴿兒答道:“不巧得很,你們來前才睡着了,看樣子,今夜都醒不來呢,你就甭管她,和蕭小公子玩就是了。”
江蘺點點頭。
在正房坐了一會兒,江政鴻就來了。他看到江氏好像很高興,但還是虎着臉說了一句:“你不在蕭家,又來做什麼?”
看江氏絞着手絹的委屈樣子,又加了一句“——來蹭月餅吃麼?”
他的玩笑話讓一屋子人都笑個不止,就中江蘺也很吃驚,嚴肅板正的爹也會開玩笑啦?她正不可置信,就被江政鴻舉了起來:“我家的寶貝,看看你,又沉了許多?”
江蘺被他抱起,一下子視角就到了很高的地方,俯看一室燈火燦爛,暖光薰然,人們言笑晏晏,真的有種家的感覺。
我可沒多吃,甚至因爲沒有小孩貪吃的脾性,更瘦了。——雖然這樣想,江蘺並沒有說出來。她給江政鴻的迴應是抓了抓他的鬢角。
江政鴻湊近了她的小臉,用鬍髯蹭了蹭她的面頰,江蘺直叫“癢”、“癢”,江政鴻才停下來,大笑不已。
中秋過得很是溫馨,眼前只見無數個月餅晃來晃去。在大人們說話的當兒,蕭陵瀧把江蘺拉到了屏風後面的小榻上,兩人各睡一頭。
江蘺有些疑惑道:“姑母怎麼中秋也來了?”
“恩?爲什麼不能來。”
“因爲中秋是一家人團圓啊,姑母比起我們,和蕭家更是一家人——鶯兒跟我說的。”江蘺努力用一個小孩說話的方式道。
蕭陵瀧點了點頭:“可是我爹人在外面嘛,家裡也很冷清,母親就來這裡了。”
聽他說“冷清”,江蘺咂了咂舌,不說話了。
江政鴻當了家後,幾個兄弟就分了出去,所以要說冷清,也是這偌大的“尚書府”冷清纔對。而蕭家呢?正是蕭陵瀧幾個大哥都在想着怎麼出人頭地的時候,家裡人丁旺盛,反而說“冷清”?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就有丫鬟進來把江蘺抱出去了,把她放在八仙桌上,周圍擺滿了月餅、點心,吃的玩的,江蘺一時有點不知怎麼是好。
“今兒你是福星,大家從你手裡拿月餅,沾點喜氣。”孟氏用手絹幫江蘺擦了擦手,笑道。
鶯兒怕江蘺不懂,站在她後面細心解釋。
江蘺怎麼會不懂?她不只懂,還認得清月餅上刻的都是什麼字呢!於是舉起了一個紅豆餡兒的,交到了喜歡吃紅豆的鶯兒手裡。
鶯兒呆住了。
“第一個是你這丫頭,可見蘺丫頭是個認人的,誰對她好她都知道。”
說話的是江氏,她在閣內的時候就和鶯兒關係不錯,看她還愣着,又道:“你也別覺得先了老爺、太太去,怎麼成個體統。說句實話,就是你們丫鬟在主子身上用的心血最多,你就收下吧,旁人還等着呢。”
鶯兒看老爺、太太都含笑看着,終於紅着臉收下了。
“花綾的、孃的。”江蘺一張臉笑得像開花似的,還流了口水——她就是想演得像些。
於是衆人都是一番嘆息,孟氏看到自己拿到的是味道素淡的蓮蓉,正是少數吃得了的,也有些詫異。
“爹的。”江蘺像個送財童子一樣,跌跌撞撞邁着小短腿向江政鴻走去,江政鴻彎下了身,於是女兒撲進了他的懷裡。
捧在面前的是一個大大的金色月餅,“軒翥翔飛”四個吉祥大字在他面前晃着。他本不愛吃月餅,但此刻卻有點想吃這個月餅,看是什麼味道的了。並且堅定了請師傅教女兒看書識字的想法。“軒翥翔飛”,多好啊。
那夜屋裡所有人都收到了月餅,都笑着和女伴們一起品嚐,誇大小姐是多麼聰慧精靈。夜宴散盡時,蕭陵瀧和江氏招了招手作別。
江氏打算留宿挽花閣,而蕭陵瀧要留宿紫楓苑。
他有些悶悶不樂,因爲——唯一沒拿到月餅的就是他!
蘺妹妹在想些什麼呢?難道真的忘了自己?蕭陵瀧氣得那之後一直情緒低落。
他由茗玉牽着往紫楓苑走,黑暗裡,忽然有一隻柔軟的小手拉住了他的手,然後有一個油紙包放到了他手上。
蕭陵瀧正想抓緊她,江蘺的手已經離開了。
他拆開紙包,嗅了嗅,是梅菜扣肉味道的。油光瀲灩,平常人都不喜歡吃,但他愛吃。
然而他愛吃這個,即使茗玉也不清楚。一年前他才吃過一次,那時記住了這個味道而已。她怎麼知道……他拼命忍着不轉過頭去。
莊弄墨自然是被蕭陵瀧告知過喜歡吃梅菜扣肉餡的月餅。想一箇中秋佳節,他來找她,莊弄墨撲到他懷裡要禮物,少年摸摸頭說沒有,莊弄墨做出一副要哭的樣子,他害怕她真地哭,翻翻口袋,只找到一個油紙包着的月餅——路邊攤上賣的,大戶人家從來不做的梅菜味道。
“喏,就只有這個。”蕭陵瀧有些沒底氣地拿給莊弄墨。
莊弄墨歡喜壞了,拿過來就吃,吃了一口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眼淚汪汪地看着蕭陵瀧。
蕭陵瀧撓了撓頭,不忍:“你別吃了,這個不算是禮物,我明兒給你整個新的。”
那時他說:“這個味道是不怎麼好,但我不知怎麼,很小的時候吃過一次後就愛上了。”
……
現在只是借花獻佛而已,江蘺不確定蕭陵瀧的口味變了沒有,所以不停和鶯兒說話,轉移注意力。
“小姐,你今天吃了多少月餅?胖成一個小豬,大了可沒人敢娶你!”一個小丫頭打趣道。
“……怎麼,今天小姐給你們臉,就都上天了?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一個大丫頭道。
那小丫頭被教訓得埋了頭,江蘺也在想今天被她們一個個爭着喂,着實吃了太多,月餅又不是什麼好消化的東西。
蕭陵瀧忽地從一個丫鬟的腋下躥出來,躥到了江蘺的面前,大聲道:“沒人娶蘺妹妹,我養蘺妹妹一輩子!永遠都做和蘺妹妹最親最親的哥哥!”
“喲,蕭小公子,這話大的,只怕有了今日沒明日。”有人打趣道。
“月老、嫦娥,還有……還有吳剛、天蓬元帥!他們都住在月亮裡看着呢!”蕭陵瀧指指天上黃澄的滿月道:“我蕭陵瀧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了不得,了不得,我們蕭小公子懂得真多,還會說成語,”丫鬟看看衆人:“不管你們信不信,我信了,做個見證。”
蕭陵瀧晶亮的眼睛像盛滿星星的天空,江蘺和他對視,一瞬魂魄被奪了去。“沒人娶蘺妹妹,我養蘺妹妹一輩子!”若真如此,她也願意啊!
她想,不論時光停在什麼時候,他就是當年那個大哥啊。
說過會保護她,她最信任的大哥啊。
能和他年齡相當,一起平安長大,也許是老天爺對她的恩賜?
這一刻,江蘺心中所有浮躁的感覺都壓下了,即使現在的蕭陵瀧還會做不少幼稚的事,但她決定一直站在他身邊。青梅竹馬,就讓他們一起度過。她要親眼見證他再次成長爲印象中的那個翩翩少年。
江蘺正失神,蕭陵瀧晃晃她的手道:“蘺妹妹,蘺妹妹?你倒是說句話呀。”
他小臉通紅,聲音很急,好像怕自己是一廂情願。
江蘺偷偷地笑了,輕聲喚道:“玲瓏哥哥?”
“什麼呀,什麼……玲瓏?”蕭陵瀧像吞了雞蛋一樣,有點受到驚嚇的樣子:“是玲瓏,不是陵瀧?這是女孩子的名字啊……”
“你的名字好拗口,我就叫你玲瓏哥哥。”這次變成江蘺晃他的手了。
——以前,莊弄墨就叫蕭陵瀧“玲瓏哥哥”。
“好吧好吧,你定要叫,我也沒有辦法。”蕭陵瀧被晃着,臉發紅:“不過,我們要有憑證才行。”
“什麼憑證?”江蘺問道。
“就這個啦!”蕭陵瀧從江蘺腰間一拽,拽下唯一的一個“眼明囊”來。這是鶯兒親手縫製的,繡的是江邊的香草——江蘺,和江蘺的名字正搭。自鶯兒送給她,江蘺十分愛惜,每天拿在手上把玩,蕭陵瀧也看到的,估計是眼饞了。
“好啊,你,變着法子來搶我的東西!”江蘺氣憤道。
蕭陵瀧把“眼明囊”藏在身後:“我有個更好的贈給你就是了。”
說着,從手上褪下一串顏色烏黑髮亮的珠子來,道:“這是東海香珠,還請禪師開過光的,母親說可保一世平安喜樂。你聞聞,真的有股異香。”
江蘺聞聞,味道確實不差,她將信將疑地收下了。
蕭陵瀧見她收下,十分開心,拉着她的手,兩人一起向紫楓苑走去。路徑雖然彎彎曲曲,但遠遠地,就能看到院口兩盞紅豔豔的燈籠,那就像指路明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