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主子?”
見我沒有迴應, 傳話宮女又低低喊了一聲。
我則繼續慌神兒,裝模作樣地含糊道:“怎麼?”
“主子,慕御史在外求見呢。”
“哦。他可有說所爲何事麼?”
“奴婢不知。主子, 是見還是不見?”
這個時候的慕容恪自然是我最不想碰到的人了, 他此番前來, 難不成是想逼婚來的?
這可得了, 我一定不能見他的。
我瞥了那個宮女一樣, 說道:“哀家還有好多事情要和公主商量,你叫慕御史先回去吧。”
“喏。”
“等一下!”
蕭八突然叫停了那個傳話宮女,意味深長道:“兒臣覺得, 母后還是見一見他比較好。畢竟……”
畢竟?我心裡一陣慌亂,是啊, 畢竟我們多年情分, 畢竟如今欲成婚姻……
“可我見了他又能如何?如今我們都被我大哥捏在手裡, 不能自主,便是見了, 也不知對方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啊。”
她瞥我一眼:“你是覺得見了無意,還是不敢見?”
“我......”
蕭八做到我對面,嘆了口氣:“容恪哥哥的心思誰都猜不了,他少時備受欺凌冷落,唯一能公正待他的就只有文母妃, 故而他心存感激。可是文母妃畢竟在他身上有所圖謀, 而你不同, 你是唯一不計回報對他真誠相待的, 或許, 事情還有轉機。”
這幾天蕭八實在和我說了太多掏心窩子的話,風格與尋日大不一樣。我疑惑地打量了她一圈兒, 暗暗思忖,這丫頭,難不成接了單大買賣,來給我做說客的?
“你說轉機?”
蕭八幽幽道:“容恪哥哥若是想娶你,一早便下手了,何必等到現如今這個尷尬的局面?雖然他如今失勢,不過想要他完全被傅將軍操控,我覺得不盡可能。他若莽撞娶你,只能說明你在他心裡只剩一個工具之用,他若是拒絕,纔是對你存有餘情。”
蕭八分這一剖析,讓我倍感詫異。
如果我大哥和慕容恪若是互相牽制的話,那麼那個兩邊都不討好的“下嫁”之說,到底是哪個王八蛋提出的?
我對那個宮女道:“你姑且領慕御史去苑中等候,哀家隨後就來。”
“那我就見他一見。安瑟你繼續幫着籌備一下冊封的事情,冉冉就過去阿煙那邊吧,容靖安也是個麻煩,咱們都懈怠不得啊。”
衆人一時散了,我長吁幾口氣,記不情願地往後苑去了。
臨華殿後苑中,慕容恪負手獨立,正對着一棵參天碩大的青梧樹出神。
我屏退了左右,靜靜地立在遠處看他。
未到暑熱,可是空氣中已經氤氳了悶溼,潮寒和酷暑向來都爲我所惡,但偏偏春日又太短,而我太過慵懶。
對於這個身份,我從來就是生而無怨的,無論從小揹負的別人明裡的恭維和暗自的鄙夷,還是三歲之後夜夜襲人的夢魘,我都覺得,只要天亮了,那一切便就好了。
我娘常說,男子有忠義廉恥,那叫家國大義,可是若由女子來承擔,弄不好便是紅顏禍水。女子無才無德便是美,才德多了,還操心多了,自然遭人忌恨。
東陸政局本就不太穩定,歷史自然都由爲政者來書寫,萬一哪天政權更替了,那一朝紅顏成枯骨,尋日裡操心的太多了,自然是要被後人詬病的。
我的姿色自然夠不上禍水的等級,可是我的家族實在太黑了,以至於我一出生,便是佞臣坯子。
雖然我知道,我爹那種並不是奸佞,而是明哲保身。所以我除了安心想用人前的恭敬之外,便不再關心其他,除了我在乎人受到傷害,再沒什麼能激起我。
半晌,慕容恪突然開口,帶着一絲哂笑和不屑,像是在說別人家的是非,最血腥的家史,被他三言兩語,風輕雲淡。
“姑姑這一世,雖不算大奸大惡,終究爲心魔所羈,爲家族所絆。害了季皇后,又害了傅皇后,她有如今,未嘗不是解脫。”
我心中猛然一動,何嘗不是解脫,可是真要我去裁決,我卻不敢想象我要給她什麼“折磨”。
“我只知一報還一報,即便是沒有我大哥橫插一腳,我也會自己問她要一個交代。”
慕容恪緩緩轉過身來,眉間的疏冷淡了好多,卻笑得有些疲憊。
“你會讓她如何交代?”
我唯一愣神,殺了她,以命償命,還是折磨她,生不如死?可是不待我想出一個結果,他又徑自笑開了。
“呵,阿瑤,你還是小時候那個心性兒,睚眥必報的。”
我也淡然一笑回他:“容恪哥哥又未嘗不是?”
他脣邊笑意未減,上前一步,柔聲問道:“你從來只在乎你身邊的人是否受傷,可若是他們自相殘殺,你又當如何?”
自相、殘殺?我渾身一個冷顫,心裡想,慕容恪啊慕慕容恪,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是不肯死心的?你想和我大哥拼死一搏麼?
“阿瑤,姑姑雖然作惡,玳王也是罪有應得,可是看在素日情分上,我可否請你向傅將軍求個人情,留宣王一命?宣王志不在此,自小閒散慣了的,是不會再對將軍造成任何威脅的。”
我又咦了,難道他今天來,就是來爲宣王求情的麼?
以他和我大哥的同盟關係,這些難道不是早就談妥的條件之內的麼?果然他的花花腸子多,讓我防不勝防啊。
“要求情,你爲何不親自去和他說?”
他突然來了興致,鮮少露出的狡邪融在他的眼裡,含笑問我:“太后娘娘以爲下官和傅將軍,是無話不談的知己麼?”
“哼,知己不知己的我不知道,但是臭味相投是肯定的。”
“相投麼?”
“不......是麼?”
“阿瑤,是不是別人說什麼你都會相信?”
我:“......”
“還是你覺得你眼裡看到的都是真的?”
我:“......”
正當我被慕容恪搞得頭大的時候,阿沫突然滿面淚痕地闖了進來,哭倒在我腳邊。
“主子!”
“阿沫?你怎麼了,爲什麼哭成這個樣子?是、是不是孟卿九他出了什麼事情了?!”
“回稟主子。”
一旁陪着阿沫回來的羅攝扶起她,突然皺眉道:“傅將軍今早親自去看了孟首輔,和他……和他說了一些事。本來我們都是瞞着他的,他服藥過後也沒什麼問題。可是傅將軍走後,他突然大發脾氣,最後咳了好大一灘血,然後昏厥過去了!”
什麼,我大哥親自上門,那他和孟卿九都說了什麼,他爲什麼要這樣?!
我的心霎時痛如滾刀碾過一般,一股蝕骨之痛鬱結與胸,頃刻氤氳成了一股水汽彌到眼眶。
盛怒絕望之下,我怒紅了雙眼,猛然抽出羅攝腰間的佩劍,直指慕容恪。
“如果孟卿九出了什麼事情,我絕對不會饒了你。”
他眼裡終於有些慍怒,陰沉道:“也包括你哥哥麼?”
我心中冷笑,慕容恪果然還是那個慕容恪。
“你方纔不是問我,如果不是我哥哥橫插一腳,如果你慕家勾結外臣,暗殺我大哥,殘害我大姐的罪證落實,我會怎麼辦麼?”
我提着劍對他勾了勾嘴角,凌厲悽婉道:“我這就告訴你會怎樣。”
他眼裡閃過的詫異被我眼中的決絕覆蓋,下一秒,所有人的疾呼聲刺耳想起。
“不要——!”
鋒利的劍鋒已經割破了我頸上的皮膚,我只感覺自己的脖子上淌過一陣刺骨冰涼,一股刺鼻濃郁的血腥味就彌散開來。
慕容恪眼裡的盛怒頃刻變得陰寒沉鬱:“阿瑤,你快把劍放下!”
“去叫傅將軍過來,哀家等不了多久,不然——”
我又湊近了一分,這回,我已經需要勉強立住身子,才能使自己不至於倒下。
“還愣着幹什麼,快去!阿瑤,你現在最好把劍放下來,你知道傅將軍平生最厭惡的就是被人威脅,你想要幹什麼,大可直接向他開口,用不着這樣。”
“容恪哥哥,你想什麼呢?我這是在回答你的問題,順便靈機一動,找我哥哥來談些事情而已啊。你不是問我,如果我的身邊的人自相殘殺,我又當如何麼?我這人,從小就沒有什麼好心眼的,偏偏還賊壞。我知道有一種解脫,叫‘活着的人比死了的還要難受’。既然我阻止不了你們,那我可以給你們添堵啊,是不是?我自認自己還是有些資本,在你們心上還是有點分量的。”
我那些話說得極不要臉,卻也極實誠,慕容恪的悟性實在是高,我見他瞬間鐵青的面色,就一下子就全領悟了。
“你敢以自身的性命相要挾?!孟卿九對於你而言就那麼重要?”
我回他一個無比燦爛的笑臉道:“在容恪哥哥心裡,名利權勢有多重要,那麼在阿瑤的心裡,孟卿九就有多重要。”
“傅、瑤!”
“如果他死了,你是不是就打算讓我整日對着你的靈位?”
“傅將軍——”
“好了,我都知道了。我這個妹妹,雖然不是男兒身,不過血性不減,我真是不知道是喜還是憂了。”
我大哥已經換上一身常服,看樣子是急趕而來,額角還沁着細密的汗珠,眼裡的怒火被刻意壓制着,嘴角居然還掛着一絲笑意。
“阿瑤,你要是再不把劍放下,可能孟首輔他想活着,也會被我強行送去給你殉葬了。”
看見我大哥過來,我的手便顫抖得更加厲害了,於是割在脖子上的口子在顫抖中便越發覺得血肉模糊。
手抖,聲音也跟着抖得厲害。
“哥哥,我在宮裡的悶得慌。”
“如今局勢是亂了點,慕御史管不到這一塊兒,我允了你便是。何苦這樣作踐自己?”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踉蹌了幾步,癱倒在阿沫懷裡,手裡的劍滑落,頸間瞬間被包圍而來的女醫官覆上藥粉。
“不、不要用這個。”
我虛弱地撣開醫官遞來的雪白的紗布,說道:“去換一個和我這身衣服搭配的顏色。”
醫官:“……”
“將軍,這……”
“我來吧。”
我大哥快步走向我,蹲下來扯了一塊素色手絹,壓低聲音湊在我耳邊道:“阿瑤,我保證這是你是最後一次這樣威脅我,如果還有下次,我一定先送孟卿九一干人,好好在黃泉岸邊先等着你。”
我嘴角一抽,乾笑了兩聲,臉上反而有了點血色。
“折顏,你陪着太后娘娘去孟首輔的別院探視,太后娘娘自己會有分寸的。”
他最後深深望了我一眼,幽森道:“如果太后娘娘耍什麼脾氣,惱了孟首輔,那他也沒必要留着一口氣吃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