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靖安顯然是我大哥意料之外的角色, 而他脫口而出的請求,也是讓我們大爲震驚。
他此番前來,居然是爲求娶九公主蕭暮煙。
容家出自世代帝師之家, 幾乎歷代的太傅都姓“容”, 這本身就是一個莫大的恩賜。
記憶中, 容太傅也是給世家弟子著書講學的, 不過鮮少能有入得了他們眼裡的學生, 故而那些人,本身也不是泛泛之輩。
這一代的容太傅,除了先帝之外, 另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學生便是我大哥, 此中親厚, 便如同他“出淤泥而不染”的聲名一般, 是極其明確的。
所以從來不入朝堂的容姓之人,現在卻站在了孟卿九那一派, 又叫我多了一層疑惑。
不過他一開口,彷彿又正中了我大哥的下懷,他先是蹙眉沉思,繼而朗聲大笑,連連叫好。
“九公主是先皇后所出, 尊貴無比。容家世掌朱雀令, 歷代家主皆是帝師, 家世淵源, 無不貴重, 容先生又是家中嫡子,此番實乃佳偶天成!”
我心內腹誹, 好一個佳偶天成,我大哥究竟撒了多少的網出去?
想起了與孟卿九第一次正面交鋒,他就是假充了一個姓容的先生的。難道就是這個麼?
我不禁細細打量他,寵辱不驚的模樣,容顏比起孟卿九來不甚驚豔,卻自有一番沉穩的韻味。容家的才學自是不用質疑的,若是成了,道的確是郎才女貌,一對佳偶。只不過……
回頭去看阿煙,卻並不是想象中的欣喜,甚至不是小女孩的嬌羞,等到蕭煜詢問她的時候,她居然乾巴巴回了一句:“但憑皇兄和母后做主便好。”
我心下納罕,卻也不能說個是或者不是,考慮到自己頭上,只得趁着我大哥並沒有逆天地提出“太后下嫁”這個大雷,便攛掇着無事退朝。
孟卿九的第二粒救命藥丸卻在下朝後便由我大哥跟前最得寵的一個內侍官親自送了來,卻絲毫未提及我很慕容恪的事情。
他行過大禮後,在衆目睽睽之下無比鄭重地將一個錦盒塞在了當朝太后的手中,那畫面簡直勁爆。我居然還紅着臉捏住了,又引來一陣唏噓。
哀家硬生生受下了無數道曖昧嫌棄的眼光,恨不能鑽轎輦裡,然後直接種在泥土中。
回到了臨華殿,一衆人都各懷心事。
因爲要籌備后妃冊封的事宜,原本在冊封之列的葉冉便不能再繼續沾染慕氏的喪葬了,而是徹底交給了內庭局。
我雖然自小在宮裡耳濡目染,也曾親自參加過我大姐的冊封大典,不過後妃和皇后的冊封大典畢竟有別,而且我大哥擺明了就是希望葉冉“悄無聲息”地來,變相給葉家一顆軟釘子,所以着實不太好辦。
雖然免去了大婚的典禮,不過早前鴻臚寺一早就擬好的一套方案卻不是盡不可用。
寶冊和金印已妥,主冊封使選的是翰林院首席佟大學士和吏部的王尚書,其餘兩名副冊封使的身份也都很是講究。
葉冉受封的是皇貴妃,禮部便擬定了幾個封號過來,她蹙眉看了一圈,獨獨捻掉一個“慧”字,表示其他都可以接受。
蕭八不失時機地在旁扇了一把火道:“皇兄一早就欽點了一個‘穎’字給舒家那個女人,冉姐姐怎麼能摘一個‘慧’字屈居人後?可知照我看來,封號什麼的都是扯淡,論心性兒,那個女人何德何能擔得起‘穎’?”
我笑着打斷她:“你也別貧了,我不好把你們總是留在長樂宮,等到這些事情都完結了,你們還是要回去的。冉冉雖然代掌六宮鳳印,可是她畢竟不是皇后。皇貴妃說起來是比貴妃中聽些,可是你們那個沒眼見兒的皇兄寵愛着舒氏呢,在宮裡,還有什麼位份超得過皇上的寵愛?往後要是衝突上了,別憑白找沒趣兒。”
蕭八哼了一聲:“阿瑤,你這話又錯了。阿煙馬上就出宮開公主府了準備嫁人了,我這個當姐姐的自然不好屈於人後的。”
我啐了她一口,說起嫁不嫁的滿不知羞的,全天下真找不出比她還理直氣壯的了。
可是我們這笑話卻絲毫沒有引出阿煙的笑意,她悶悶不樂地趴在桌子上,苦着臉道:“容先生喜歡我什麼?”
我們三個面面相覷:這個可怎麼計較呢?
“舅舅回來不過才一天,他的心思就已經人盡皆知了。容太傅從來就是一個嚴苛的人,即便父皇那般模樣,他都敢直言勸諫。在大胤子民的心中,最惡劣的人莫過於父皇和傅家的人。容先生雖然溫和,我卻能清楚地察覺出他的疏離,我是蕭家和傅家的孩子,哥哥那樣一個傀儡般的存在,已經很令人不屑了,若是、若是……”
我心想,若是他迎娶九公主公主還有其他目的,那阿煙就真是可憐了。
但是什麼樣的目的,會讓你一個名利之外的人許下嫁娶的諾言呢?
我倒是真的平添了一些傷感,但是蕭八卻明顯不待見她的矯情。
她悶哼一聲,盯着阿煙冷冷道:“你生在皇家,錦衣玉食,沒有把你當做政治聯姻的犧牲品已經是大恩,你怎麼還可以妄想那麼多?皇后娘娘是把你寵壞了麼?你見你自己的母親活成那樣,就應該明白,女人這一輩子,妄想要靠愛情什麼的度日,真是笑話。”
阿煙立馬漲紅了臉,吼道:“蕭漪瀾,我不許你說我的母后!”
“我說又怎麼了?難道事實不是如此,而是被我說出來的麼?皇后娘娘過得不快樂,她的犧牲尚且保全了你和你哥哥,你在這裡憂傷的什麼勁兒?容靖安愛不愛你是一回事兒,他不是你一直惦記的人麼?你擁有了世間最尊貴的身份,又即將嫁給朝思暮想的男人,天底下的幸福都叫你佔去了那麼多,你還有什麼資格抱怨世人眼裡對你父母家族的詬病?即是不滿,那你有勇氣褪下你公主的皮囊麼?你沒有!蕭暮煙,自私的人有,可是你已經擁有了這麼多,面對我們的將要犧牲的東西,你有什麼資格抱怨?!你問問冉姐姐,問問阿瑤,誰的人生不比你殘忍?!”
這一番話着實坦誠,把我和葉冉說得紅了眼眶。
“安瑟……”
“蕭漪瀾,你閉嘴,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說這些!”
“誰稀罕說給你聽!你以爲傅瑤她是閒得慌,樂意住在長樂宮喝西北風麼!她爲了誰,誰最沒資格抱怨!蕭暮煙,我尋日裡容忍你,沒想到你卻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阿瑤!”
阿煙不覺已經哭得滿臉淚水,喊我的聲音裡帶着沙啞和無限委屈。
我心下既覺得安慰又覺得難過。安慰的是,蕭八居然能有這樣的心眼兒,句句說在我心坎上,難過的是,阿煙做慣了無憂無慮的公主,直到現在都未成長。
旁人眼裡刁鑽古怪,嗜錢如命的安瑟公主,其實她是一個心如明鏡的人。
從來無所依靠,誰對她好她就去回饋,誰對她不好她當即還擊。之前十六年的人生,除了自己好好活着,唯一想的就是給自己枉死的母妃一個公平,往後的人生裡,除了繼續屬於自己的人生,她還想回饋給一直守護自己的嫡母一些力所能及。
而如今,那個力所能及的回饋多半是要落在阿煙這個懵懂的白眼狼手上了。
葉冉俯身抱住了阿煙,些許安慰着。
我從不自詡爲聖人,蕭八也不是。我從不顯露我的隱忍,卻不代表我不需要安慰和首肯。尤其在我可能永遠失去孟卿九的這個當口,其實我做什麼,心裡都是難過。
我突然一時很不想看見阿煙,於是揚聲道:“阿沫在外面麼?”
“太后娘娘,折顏候命。”
冷不丁後面冒出一個人,嚇得我差點沒有站穩。
“你、你是什麼時候在的?!”
“娘娘下朝以後,奴婢就一直隨侍左右了。將軍大人吩咐,奴婢必須寸步不離地跟着太后娘娘,隨時聽候差遣。”
我:“……”
“那你就替哀家把九公主送回偏殿去。公主心緒不寧,你今晚就在她跟前守着就好了。”
“奴婢……”
“怎麼,你不是隨時聽候差遣麼?要不哀家現在就去和將軍請個旨,調遣一下他的人?”
“奴婢不敢。”
“既然不敢,那還不快去?你別忘了,這裡是長樂宮的臨華殿,哀家有自己的禁衛軍。姑娘和你帶來的人,還是不要太自信的好。”
折顏當下有些下不來臺面,僵在原地,動也不動。
葉冉護着阿煙,笑着走向她,安撫道:“折顏姑娘,最近發生的事情,對前朝後宮打擊都太大了,太后娘娘一時顧不過來也是有的。姑娘的好意娘娘都領下了,還請姑娘心裡不要有什麼膈應纔好。”
折顏淡淡掃她一眼,悶聲道:“奴婢不敢介懷。”
當下,她及不樂意得跟着阿煙走了,我稍稍順了口氣,瞥見蕭八還是一股餘氣未消的模樣。
“你也不用和她置氣,我姐姐的一雙兒女,真是沒被教好,我也覺得丟人。可是當下咱們還有更加棘手的問題。”
“哼,她是你姐姐的女兒,你護着。可別指望我!”
“這話說得,是外甥女親還是親妹子親?安瑟,你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你這樣藏得深,往後那些受你恩惠的,可怎麼找你道謝!”
“冉冉,你也學會她的貧了?”
……
葉冉和蕭八有一句沒一句地打趣着,我卻想事情想得出神。
容靖安的突然出現,突然求婚,到底是爲了哪般呢?
還有我大哥,突然就對下嫁之事絕口不提了,藥卻照常給着,又是爲何?
我兀自出身,殿外突然傳出通報:“娘娘,慕御史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