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在這裡。”
年輕男子逆着風走來, 高冠博帶,眉眼俊逸的不似凡人。
面着墓碑而坐的男人卻已滄桑垂老。他原本也有一張出衆不凡的容顏。年輕的時候身爲劍客也揚名一方。
那時候他有自己的莊園,娶了追逐已久的女子, 還有即將出生的孩子。儘管孩子不是他的骨肉, 但這不影響他將來對他視如己出。
一生之中所有的願望似乎都已達成。卻又一夜之間失去的徹底。妻離子散, 容顏盡毀。
鬢白的男人以指勾勒碑上的刻紋, 試圖從那字裡回憶起那女子的模樣。她沒有機會老去, 即便再過二十年,留在他心底裡的依舊會是那般年華美貌。
世人只記得當年飛花樓裡豔名遠播的麗姬,可他眼裡心裡的, 一直都是初見時董氏莊園裡孤世絕立的三小姐。
不肯相信真心,卻又輕易被別人口裡的‘真心’所騙。風塵退散終究將目光施捨與他時, 時光又太短, 揮揮手只留一場空夢般的悲壯仇恨給他。
花漸離早就已經死了。世上也再沒有玉溪公子這個人。
“你殺了他?”陳年的傷口縱橫交錯, 臉上斑駁不忍睹視的人沒有回頭看走來的年輕人一眼,恍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這不是你半生所求嗎?”那一眉一眼都似多情的年輕公子回答, 眼神投注到他未遮住的白石墓碑,聲音模糊地像要散在風裡。“毀了自己的臉,將她的一個兒子送給顏成,拋棄故國北上,從一介馬伕爬到孤措親封的貼身帶刀侍衛, 不就是望有朝一日爲慘死的妻子報仇嗎?”
一動不動的人沒有回答。
年輕公子笑, “你爲什麼不笑?是怕她怪責你袖手她的骨肉相殘嗎?”
“當年送給顏成的孩子……我知道他的名字。也曾窺視過他。”花漸離臉上的肌肉隨着嘴脣的起合動着, 容貌煞是可怖, 但眼神卻是沒有觸動的, “顏燼陽是顏成起的名,我不知道如果她活着會給你們什麼樣的名字……他長得和你一模一樣, 無衣。”
“也許她早就不等我了,就算還等着,我這樣去見她,她也不會認得我,就算認出了也只會恨,不過……你既然殺了孤措,對我來說,那就好了。”
空氣中的血腥味並不難聞,但足夠濃重。
迎風而立的年輕男子忽然笑出聲,依舊是淺淡溫文的口氣。
“就這麼確定站在你面前如今名爲‘孤皇’的我還是無衣?”
花漸離猛然睜開沉重的眼皮,似是一驚。那人在身後不緊不慢地笑,“你真的覺得,那晚在沂水河畔,無衣能殺得了我?”
“我不是無衣。顏燼陽纔是我原來的名字。”
“居然……”驚愕之下,花漸離幾近失神,等凝聚起渙散混沌的視線再看了一眼那墓碑,他恍惚中竟是見到了夢裡才朝他笑盈盈走來的伊人,某種喜悅油然而生並狂嘯着蔓延了每滴血液。
“那又怎麼樣呢?”狂喜如斯已經顧不得其他,花漸離釋然一笑,緩緩閉上眼,手上抓緊的匕首卻又朝身體裡刺進幾分,血流愈快,他的心境反而平和起來,“於我而言,活下來的是誰已經毫不重要。孤措死了,而她的孩子搶走了仇人的一切,還坐上了那個位置……至於我,馬上就能見到想見的人,就算下一秒要到地獄裡去贖罪,又有何懼?!”
顏燼陽微怔,鏡花水月一般不露真實的眼微晃波光。他無聲地揚了揚嘴角,一刻後轉身從容離去。
安靜的天地裡,風聲呼嘯。
帝少姜,什麼時候我能再見到你?
◇◇◇◇
帝少姜歸京第三日,紫宸帝卿病倒。
“你往棋子上抹了什麼?”謝長安問陸敏青。
洛歌輾轉多年終等得謝長安的點頭,今次謝大小姐隨軍歸來,女帝已金口允諾會親自主持兩人的親事。但歸京的帝少姜並不夜宿宮中,除了一次早朝,宮中消磨時光也僅有兩次與幽篁對弈。
自成爲帝卿,司命的弟子身體居然一日不如一日,損耗來得蹊蹺。女帝不在京中,他還能勉強度日,一旦與那君臨天下的人有了接觸,惡化總會突然到來。
謝長安看着眼前容貌惑人心腸卻越發歹毒的男人,實在無法明白皇帝爲何再三地縱容。就因爲這張出表的皮子嗎?
多少人看不出帝卿病重的隱因?如洛歌,斯影,秋稟生這類的聰明人難道會不知道?卻無一例外地故作不知。
死了一個出身不高分量輕微的帝卿的確沒什麼大不了。且,幽篁還出自帝少姜痛恨的太淵。
但這樣明目張膽的妒忌和毒害,實在過於卑劣。
謝長安愛爲人打抱不平,陸敏青卻輕笑迴應,眉眼間的瑰麗和輕屑幾乎不做遮掩。
“誰要讓他接近不該接近的人?”他一隻指尖輕按眼角,嫣紅菲薄的脣徐徐牽起,不緊不慢地調子顯得慵懶隨意,“少姜本身百毒不侵,但對他來說,卻是見她一次,毒就愈深一分,離死更近一分。就算我不用這種方式,少姜對於別人來說,不就是毒一樣的存在嗎?他每見她一次,我心裡的不快活就會多一分,等到那怒氣積累到噴薄而出,我難道就不會將他折磨至死?這樣慢慢的死法,算是我寬容多給了他時間。”
“你太肆無忌憚。以爲別人都一無所知嗎?”謝長安慍怒。
“那樣怎樣?”陸敏青滿不在乎,“就算我想殺了他又如何?你以爲少姜會不知道我的所作所爲?誰不知道她對太淵一門有多憎惡,就算我現在殺了那小子,她恐怕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反正我陸敏青橫行無忌心腸歹毒,殺個空有帝卿名頭的小子又算得了什麼?還是……你真以爲頂了個帝卿的名頭,他就真是她的男人了?”
最後一句話出口,公子敏青的面容越發奪目。
謝長安從他更顯愉悅的表情中捕捉到了什麼,突然笑,“果然是無理的嫉妒。”
“你最憤怒的不過是主上不近情愛罔顧你癡心一片,卻能輕易將虛名施捨給別人。主上根本不在乎你……即便你試圖殺死帝卿的行徑,也得不到她半點或恨或怒的迴應。你得不到她一絲一毫的目光,這纔是你真正失意彷徨的地方。我說得對嗎?”
陸敏青笑,悽惶中仍是那種披着豔麗迷人的毒蛇吐信般的危險刻毒。
“你說的不錯。陸敏青就是這樣的人。”他眯着眼答,像日光下假裝匍匐鬆懈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