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三年, 春。閶闔大亂。
孤措大病閉於深宮,諸子浮動兄弟鬩牆,以三、五皇子爲首的陣營作亂而起, 挾持太子兩相打壓殘殺, 最終率亂軍攻入宮中的雖是五皇子, 然孤措薨亡的消息傳遞出後, 登上帝位的卻是從不曾聞名的十一皇子。
其名孤皇。
拂禪院裡滿樹梨花白。
從窗間望出去, 正是純粹潔淨的色彩。
幽篁慢慢將幾枝飽滿花苞修剪了放進瓶裡,擡頭見了院中正被吹的飄飄灑灑的雪瓣,微微有些恍神。
“殿下, 殿下!”
侍女一路奔來氣喘吁吁,一頭奔進門扶住門便壓不住話, “陛下回來了!”
指尖正觸在花枝上的男子猛地一僵, 雖極快地回覆自然, 但手上的動作莫名地添了幾分艱澀。
一國之君不可無後。歷朝歷代如此。當政的女帝上位之前便已適婚,顏燼陽之事揭過, 顏成高老歸鄉,甄選帝卿是想當然的事。
帝少姜雖是無情之輩,向來恣意,懶於推拒虛名縟節,但既已爲帝, 那麼朝臣所提後宮之事她也會象徵性地如了衆人的願。
昔日與迦納的約定延續下來, 幽篁出面承下這一身份, 於師門而言算是保得苟全, 於個人而言, 卻完全是一種贖罪的心態了。
紫宸帝卿,名雖好, 卻有些沉重。
司命一手帶大的青年心思寡淡,性子清幽和雅,類似自困一生的舉動之後,縱使心中對那人身世遭遇抱有愧疚,也依然無法像他人一般自然與女帝相對。
遑論如同陸敏青一類的人。相見之時,這被歲月沉澱得越發像壇濃香醇酒的男人,秀麗韻致的臉會有一股隱含的刻毒和妒意。
儘管這妒意在幽篁眼裡來得實在莫名,但總也會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幽篁想起師父奉淨,想起自己在璇璣閣裡心如止水的十幾年,再想起那些隱藏在往事裡的糾葛愛恨,心下又會有深重的茫然。
一生所求,不過是天下太平盛世久安。他想過的不過是繼承師父衣鉢,在璇璣閣裡悲天憫人的濟世一生。
而如今,卻成了這樣的局面。依舊慈世憂民。前任司命奉淨回太淵主持師門後他替下了司命一職,祭祀扶鸞也會親力親爲,那人揮兵四處征戰,他亦會去信婉轉示意避開某些不詳。
知天命而擅改的結果,幽篁自己最清楚不過。
歷朝司命皆不久壽,奉淨例外,因他並不如其他人所想那般能達天意,且他最是懂得明哲保身。
某種程度上來說,如此助人南征北討大興兵戈,令無數人陷入戰火,應該算是助紂爲虐吧。
偌大的王朝,本該日日受朝臣伏拜的人,卻總是不在。
將沉睡的魂靈驚醒拖入六丈紅塵,任那看不見的絲線將之捆縛困囿……擾亂安眠者的人,如今,該是後悔,還是得意呢?
白衣的帝卿閉了閉眼,心下不受控制的嘆息,心態疲憊間連放在案上未修整完的花枝也拋在一旁。
罷了。
生命不過是如朝生蜉蝣一般短暫的東西罷了。既如此,何必戀戀不捨到緊攫住時光不放呢?
如何做,隨心而已。
◇◇◇◇
皇帝的儀仗浩浩蕩蕩行在長街,身後是征戰歸來的十萬大軍。街頭人流涌動,歡呼讚歎的聲音響徹震天。
皇帝的車輦遮的嚴實,只有透過那偶爾隨着晃動才翕開的車簾,才能窺的一絲人影。
帝少姜已經換下盔甲,夜般黑的長袍上似乎還殘留着血腥的味道。
平坦的大道上,馬車時而也會晃動,外間百姓夾道歡迎,這裡間卻有幾絲凝滯的味道。
帝少姜睡着了。
這並非什麼稀奇的事情。即是用着凡胎肉身,那麼終有疲倦困頓的時刻。
只是奇怪的是,這一睡,帝少姜卻做起了夢。
重回人世二十多年,除了於生死極限上夢過往事一回,她從未有過夢境。畢竟是不同其他人,絕對的掌控也就意味着會失去常人入睡纔會有的混沌或是思慮。
果然,這副軀殼還在試圖奪回屬於‘人’的特徵。一旦她精神略微疲憊鬆懈,某些印象深刻的畫面或是與之相關聯的幻象便會闖了進來。
說是夢境,其實也不過是前生另一場舊事。
她從一場重要的宴會中撤身歸來,管家在門口迎接,恭謹的報了晚飯的菜色和安排,在她點頭表示無有異議後,臨走這位年過半百的老人恰似無意的補了一句。
“霍公子在花園裡曬了一下午的太陽,這會兒還在,需要叫人去請嗎?”
早春日頭退的算早,這會兒天邊也只有一線餘光了,園子裡的燈都開了,曬太陽的人卻還不歸家。
秋宅的女主人想了想,說了一句不必,便親自到花園裡去看了。
霍希坐在玫瑰架下墊了絨毯的椅子上,身上蓋了一層毯子,遠遠看去,安靜的像一副雕塑。等她走近去看的時候,這人原來是睡着的。
也許是陽光實在和暖,日子實在悠閒,這個在秋宅無所事事的男人心無顧忌的睡着在花園裡。身上的毯子大概還是某個傾慕他的女傭偷偷蓋上去的。他實在有一副很好的面孔。
她的目光落在這張精緻迷人的臉上,看那暈黃燈光打映出的輪廓顯出無限的安寧美好。離他一步的位置,她突然走了一會兒神。
這實在是很難得的事情。因爲那瞬間,她居然覺出了幾分自己的茫然。
她彎下腰擡手,有些惘然地想觸碰這張臉,卻在最後關頭驀然清醒,訝然頓住。
“差一點點……”
“這樣都沒辦法打動,看來是奢望了。”
他似要清醒,秋川困擾地摁了摁眉心,冷然一笑。
“分量不夠也是白費心神,妄動的話,恐怕結局是我會殺了你。”
“殺人無數,卻不想殺你。這一點,還是不讓你知道的爲好。”
她悄無聲息的離開,園子裡安靜的沒有人聲。
只是一時情迷的話,大概不足以顛覆她那顆厭世冷漠的心腸。那還是不要嘗試了。
是這樣想的吧,當時?
帝少姜驀地睜眼。
某個膽大包天的男人不知什麼時候爬上她的御輦,試圖觸碰的手正尷尬的懸在她面前。
“你睡着了。”陸敏青妖然一笑,成熟風情豔光無匹。
帝少姜按了按太陽穴的位置,外間安靜悄然,隊伍很顯然已經停頓。陸敏青湊上來,突然情緒不明地來了一句。
“那個十一皇子,孤皇……是他對不對?”
“真有本事的人。”陸敏青眯着細長的眼感嘆,細碎的流光閃爍於雙眼,裡間的忌憚和厭惡藏得很好。
“的確。”帝少姜並沒有怪罪他的膽大妄爲,撩開額前垂落的發,目光意味不明。
沒有本事,又怎麼配她當初把秋家留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