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少姜歸京一月後, 帝卿病態纏身,臥榻不起。
秋府卻正喜事。
秋家獨苗,稟生少爺在老婆身邊守了一夜, 聽了一夜產婦的鬼哭狼嚎, 總算等到自個兒兒子出生。
這邊高興勁剛要掀起熱潮, 全府雀躍, 小公子洪亮的哭聲中, 秋烈樂得一把鬍子都快翹上天了,門外卻傳來通報。
皇帝上門來了。
下人的聲音剛落,滿屋子的人就僵了一僵, 一盆水潑下來似的滅了歡喜。連剛剛還哭鬧着的胖嬰兒也突然安靜下來,在親爹懷裡划着手足。
繼殺人不眨眼冷酷專橫的好名後, 帝少姜三個字又多了小兒止啼的功效。
秋烈尋思着皇帝上門慶賀臣子添丁這由頭過於小題大做, 頗有幾分憂慮。女帝在衆人的恭迎中進了秋府, 產婦房外先是讓人頒了一道旨意,將秋少夫人封爲清河公主, 聖旨末了一句是‘將來一切與朕同享’,莫大的榮華來得莫名其妙。
這旨意下完,連裡間被人丟下的產婦都覺得一頭霧水了。既然是賀喜的,好歹該和喜字之源沾點兒邊。突然來個冊封皇帝是想幹什麼?桐夕按住疲憊聽着外間動靜。
君臣之禮那一套走完,秋烈實在忍耐不住, 掃了一眼旁邊若有所思的兒子一眼, 正想說話, 沒成想帝少姜接下來的行爲更是莫名。
女帝悠悠走到抱着小公子的奶媽面前, 伸出手撥開襁褓淡淡然看了一眼, 飽含估量的神色一劃而過後,轉過頭眼神落到頻頻皺眉的秋稟生身上。
“令子相貌倒是平和。”女帝突然發了句話。
用忌憚來形容秋稟生的態度最是準確。秋老將軍畢恭畢敬地走了承蒙聖眷的虛禮, 秋少爺眉宇間的不愉卻是越來越明顯了。
帝少姜又伸手逗了逗嬰兒軟綿白嫩的臉,低低笑了一聲,眼角餘光裡一屋子因爲聖駕迫不得已壓下喜慶的人,最後再看了一眼不得不丟開剛生產的妻子來迎駕的秋少爺,後者的不滿已經明顯擺在臉上了。
“名字可有選好?”皇帝算得上和和氣氣地朝秋老將軍問了一句。
“回稟陛下,尚未。”
女帝退開一步,抱着孩子的奶媽頓覺鬆了一口氣。“甚好。”她似笑非笑地挑了挑脣,“朕賜其重澤二字。”
“一夜憂勞,早朝可免。”一身黑衣的皇帝揚了揚手,眼角眉梢凝繞終年不散的冷意,“秋稟生,不要辜負朕的期望。”
秋少爺挺直的背突然僵了僵,隱忍地垂下頭。
“臣不敢。”
皇帝一來,連他給兒子起個名的權力都給順走了,秋少爺心裡慍怒不少,卻也只能自我安慰,好在秋重澤這名不差,聽起來比老父一直琢磨着的‘秋報國’‘秋破虜’‘秋大壯’云云的要有文化有內涵上檔次的多。
但還是有那麼一些不甘心。即使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也不能叫自由。但凡頭頂上還有一個人壓着你,限制脅迫情不得已也不會只是一兩點。一杆槍,就算打上‘御用’的標籤,也改變不了它身爲工具的事實。
秋稟生剋制的垂眼。
女帝的背影十分冷落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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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新帝廣興土木。
西郊建塔九層八角,漢白石爲之,舉高九十丈。塔檐龍鳳飛延,掛銅鐸,每逢風過,清音不絕。
從最頂端的一層俯瞰,帝都景色全收。
這是女帝登基以來爲自己做的最奢侈的一件事,動用巨大的財力物力,只修了這麼一座華而不實的白塔。
殘陽如血,卻映的白塔更見皎潔絕立。
帝少姜一身青衣盈然,慢慢自塔中石梯登上。而後於頂層殿中靜立。
第九層。垂鮫綃綴鳴鈴,輕紗隨風輕搖鳴鈴聲泠泠,帝少姜仰頭,視線久久駐留天際一端。
直至夜色降臨,星河遙掛。
九十丈。當仰望之時,無數人驚歎手可摘星辰地宏偉,實際與那雲霄依舊是參商永隔的距離。
帝少姜振衣坐地,身後鮫綃隔着純白的輪廓不動,塔上風大,偶爾吹開一縫,那後面的人便露出了痕跡。
安靜地,蒼白地,坐在輪椅上。
“你看到了什麼?”女帝忽而出聲,似有幾分寂寥的悵惘。
“陛下早知我的回答。”昔日司命的弟子從內到外透着灰敗的氣息,話語裡沒有一絲優柔寡斷。“昨日之事,無法回頭。幽篁沒有能達成陛下心願的手段。能夠改變一切的,是陛下自己。”
“迦納一門之人,雖死亦難消朕怒。年紀輕輕卻時日無多,不求活嗎?”
“生死有命。陸敏青也罷,陛下也罷,皆是天數。幽篁不敢違背。”
“欣然赴死?他日奉淨等人亦抱此心的話,恐怕無趣了。”
幽篁默聲。皇帝因何而殘忍他清楚,因而不敢再辯白求情。“陛下建塔又爲何?”他轉了話題。
“佛門建浮屠供佛陀,朕建塔不過是爲他日的舊地重遊。”帝少姜忽然側目,帝卿心裡爲她意味沉沉的目光悚然一驚。
“大限將至,已經看不出這塔以洛楓白骨爲基了?這塔下的怨氣,即便再過百年,也必定濃郁如昔。故人一一歸來,看到此物必定心生歡喜。”
那話語裡間的魔意毫不掩飾。
女帝挑脣起身,轉過步子走來離去,笑意無聲卻有鋒芒暗生,“迦納的局,朕還沒有輸。”
“不過是再一個百年,一切重頭開始。”
帝卿勉勵將輪椅挪至欄邊,夜燈託襯的城景美則美矣,他卻直覺心中驚濤駭浪不止。
對着女帝的眼神,他早已看不到未來。就好似,他已從局外之人淪爲了皇帝手中的棋子。
帝少姜對太淵滿門殺意不止,任憑陸敏青胡作非爲,除了變相折辱抹滅仇敵,難道還有其他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