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女帝臨朝重提北伐,斯影洛歌秋稟生等附議,大計遂定。老臣齊聚拂禪院, 帝卿寢處燈火經久不熄。
隔日入夜, 帝卿出宮到了皇帝的民間私宅欲求一面天顏。
帝少姜允。然寸步不離於女帝身邊的男子在離開的時刻, 眼裡卻有駭人的冷光。
坐在輪椅上的帝卿被人送了進來, 面色雪白, 神情頗爲疲敗。
女帝倚在榻上,與名義上的帝卿獨處。
沐浴後清香的氣息泛在皇帝的寢處裡。這女子從來不曾有避嫌的意識。
尚有一窗未合,風送之處, 幃帳輕動。脆弱的帝卿似乎連呼吸聲也悄然。帝少姜何其的敏銳,只看上一眼這病重之人的表情, 便已知此夜的話題必令她生惡。
“陛下。”帝卿空明的目光對上她幽深的眼, 是一種不得言說的暗鬱。這個青年身上, 滿是殉道者般義無反顧的悲□□彩。
實在已叫心性本就陰翳的皇帝不喜。因此註定要辜負他千般計量與決心。
“幽篁。”女帝細長的眼微現隱秘,她冷峭高華的臉在暈黃的燈下泛着珠玉一般的色彩, 卻有火也捂不熱般的泠泠冷意。
幽篁就已認輸。怎樣的冷酷,才能如斯?
命運弄人只甘如此的心境在這一刻突然有些動搖,原本打定的主意竟也說不出口了。
“爲何來此?”帝少姜涼淡的眼光掃過他欲言又止的臉,“是想說什麼?”
她突然不對他稱‘朕’,言語之中貌似他人豔羨的寬待。但實際, 除了因太淵之事遷怒外, 他們之間, 大抵只剩下不屑與忌憚的關係。女帝視他的良善如螻蟻的脆弱與怯卑, 而他深深驚懼於她手段的殘忍和心性的陰暗。
幽篁擡眼, 潔白的衣蔓延出某種孤寂的隱意。幾步遠外的皇帝,冷漠目光如雪。
“陛下至今無後, 今次離京征戰,臣子甚憂……幽篁緣淺,但……鳳蒼公子良人無數,幽篁願爲陛下挑得白首不離之人,請陛下……”
“夠了。”她打斷他艱澀的語句,清淡寡薄的眼中澹澹不起煙波,像是終年冰雪覆蓋的霧山,“不必再提。”
輪椅上的男子陡然僵住,不善掩藏地露出了幾分尷尬無措的意思。坐在那裡走也不是,繼續說下去卻也不知如何開口。
他和那些俠肝義膽風骨爽落的男子不同。他伴司命奉淨走過了十幾個年頭,心如止水,乾淨明亮的好似雪皚,一心陷在縹緲的天道里不聞外事。原本他的未來也該是這樣虛無的走完,太上忘情埃塵不染的平和歸去。可他的人生已經亂了套。他以爲他終究會成爲鳳蒼的司命,像他的師父一般不識愁苦不知悲怒,縱使百年也不過是將心思兜轉着捕捉虛無縹緲的命運。一生去指點別人的痕跡,卻從不敢揣測自己的路。
三朝老臣聚於他門外訴說忠國的殫精竭慮。皇室子嗣維艱,君王不思風月卻披甲揮刀好戰成性,如若不測,且要這滿朝文武拱奉何人,大好河山又留與何人?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既在其位,鞠躬盡瘁。身爲帝卿,當解此憂。
“僭越之話,多說無益。非你所想,他人之言,何必理會?”帝少姜無動於衷,“回去。”
“陛下……”她說的實在平靜冷淡,幽篁生起憂慮來,待要解釋勸導什麼,又兩邊爲難。
身份實爲尷尬,爲與不爲,心中都會不好受。
“這兩字你不必吐出。”皇帝微微皺眉,“你左右不了我,一切都是白費力氣。我的耐性向來微薄,既已不喜,你該適可而止。”
幽篁未動。第一次顯出固執與深慟來。
“爲什麼?”
“爲什麼?”皇帝笑,她數年來征戰殺伐,累累白骨投河斷流,血腥滔天,這樣瘋狂而暴虐的因子,鳳蒼已過三代,即便不是帝氏血脈,她之肆無忌憚也不會削減一分。她不談善惡有報,亦不談仁政仁德,更不談贖罪求安,她只圖她的一世快哉。至於子嗣,她向來不認爲有人堪承此血脈,且,早已脫出五界的怪物,何來後繼?
就當帝氏這樣的陰邪難測,由她作了了斷。
“帝氏之人出不了你所期待的聖德明君。”帝少姜挑眉,眼尾稍稍上揚了幾分,“既如此,何必違心求全?”
“我不欲與你多言,回去。”
幽篁仍舊踟躕極久。
“初見陛下之時,臣窺得遍野哀鴻長河盡血。如今大限已至,再不能見天命,唯一剩下的價值不過是零星殘喘的時間。”
“臣無法戀慕於陛下……衆生有畏,臣心亦有堪不破的懼。”
“臣敬畏神明,服畏天命,卻是,忌懼於您。”
“天道有回,陛下神佛皆棄,但願能百行無礙,否則他日……”
帝卿嘆息,神情如清光掠影,轉瞬淡然,然而帝王的臉卻已驟然雪冷。
這樣的‘勸誡良言’向來讓她體覺出‘自詡道貌岸然’的意境,自然厭惡頗多。
直至送走帝卿,公子敏青返回合上門,女帝冰雪臉色不曾緩和。
“自以爲是的狂言。”陸敏青臉色十分不善。“就替你殺瞭如何?”
“以私情動殺心,狹隘之至。”帝少姜冷淡的目光從他面上掃過,“陸敏青,僭越之人,往往活不久。”
已然是威脅。
然而今次,青年卻意外的對這冷酷的言語沒有反應,微微沉吟只提了另一個話題。
“秋稟生的兒子,你爲什麼予名?”他神態十分自然地在女帝的注視中轉了一圈兒落座,話音裡狡黠故態,“我偷看了你藏在宗廟的諭旨。”
帝少姜眼似寒潭,冰繚霧繞,冷靜看他並不搭話。
“大好山河,拱手送人……”陸敏青薄脣嫣紅,輕抿脣瓣,笑意如曜日下蒸發的露水,消泯地默然又飄忽。
“這麼闊綽的手筆,哪個帝王比得過你?”
那女子微微擡了眼皮,冷淡不減。
陸敏青支了下巴,不閃不避,“當然我也知道,北伐塵埃落定後你不打算留着我。”他臉上的無所謂似刻入了骨,半點沒有怨憤的摻雜,“我只是好奇,你難道抱着贏不了那人的想法?”
顏燼陽雖厲害,但要說帝少姜有敗的可能,陸敏青還是相信不了的。除非這個人自求一敗……但就算如此,“我知道你是不可能死的人。”
長生不老,說起來不是那麼恐怖。
不死的人,怎麼會在意繼承人?
帝少姜,你又在打算什麼?想丟開一切像上一次那樣沉眠不醒嗎?你也會有這樣逃避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