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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救死

72.救死

元至五年。鳳蒼與閶闔已歷經無數急戰, 雙方損傷無數卻難有結論。

三月春暖,綠意欣榮,尚未以燎原之勢長成, 鐵蹄侵蹋之下便已零落瘡痍。濃色的血鋪灑開來, 化作了這些蓬勃之物的養分, 黃土似化作了血池, 腥甜沉重。

鳳蒼剛攻下了一座城, 女帝剛坐在城主寶座的位置,京城卻來了急報。

那位擺設一樣的帝卿命在旦夕,而久徵在外的女帝卻還未回過宮一次。兩年時間裡, 這樣的病報不止一兩次,每一次皇帝都只是冷冷地迴應‘不到時候’, 便打發了使者回京。

而那位在來報中據說隨時都會斷氣的帝卿, 居然每一次過了一夜後又神奇的清醒過來, 殘喘着竟又拖了兩年。

這一次,衆人以爲無非是老把戲的上演。

女帝擡頭看了看正午投進大廳的明媚春光, 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時候到了。”

衆人頓時驚異。皇帝已經起身,慢慢從首座下來,渾身那股像來自黃泉地底的陰厲之氣近來越發濃重,平常人甚至連斗膽近前都無法做到。

但奇異的是, 這位新皇雖然令人深覺可怕, 卻並不像先祖那樣發展成神經錯亂的嗜殺, 即便像是入魔了也保有王者的冷靜和剋制。

那句時候到了一落音, 陸敏青便覺得不好。果不其然, 帝少姜極快地點了幾人坐鎮,轉過身來最後將目光若有似無落到陸敏青身上時, 突然道,“起駕回京。”

後來決裂的帷幕正式從此刻拉開。

帝少姜爲了一個道貌岸然的帝卿捨棄了一直膠着的戰局,竟然不遠千里馬不停蹄的趕赴回京。

陸敏青失神地垂下眼,一瞬間內心的空茫前無所有的強大。

命運究竟要將人指往何方?即便是藏着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毒辣,無力的疲憊感還是壓過了一切。

◇◇◇◇◇

皇帝回京後,先是沐浴更衣,獨自上了白塔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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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在塔上還做了其他什麼事,卻沒有人知道。陸敏青也沒有跟着。

從白塔上下來回宮,已是傍晚時分。

“天壽難駐,臣等……空爲醫者,回天乏術……”

她站在長信宮外,漢白玉的雕欄外是空曠的視野,夕陽的餘暉淡淡潑灑,冷灰一般的涼寂。

一心無求,默默將歲月消耗在宮廷裡的男子,他從來不言怨悔,避忌躲閃的形態裡是她一向不屑的迂腐固執。

道不同不相爲謀。有很多次,帝少姜就算是直接殺了這個人也是不奇怪的。

然而此刻,她趕回來,卻是要在此人進了鬼門關之前將之拉回。抱着的並非善心。

“下去。”

女帝冷淡無波的聲音在這殿外更顯無情冷冽,太醫在她身後顫顫巍巍惶恐良久,這兩字不啻是一種大赦。

“臣等汗顏……”太醫們抹了抹額上的冷汗,低眉垂目,“望陛下……節哀……”

實在是擔心這位可能大發雷霆遷怒於人。古來伴君如伴虎,這項上人頭,哎,實在是危險之極。

伏拜,起身,撣袖,退去。

年紀已經過了花甲的老太醫抖抖索索的走了幾步回頭看那個立在原地還未動分毫的皇帝,搖了搖頭。

一向從不隱忍負面情緒的皇帝向來是揪着人修整的暢快,因此也多了項疾厲陰鬱的名號。這次居然好像什麼也沒有一樣異常的安靜沉默,看來帝卿的確是很不討喜的。

宮侍已被屏退,偌大的殿裡只剩她與他。

她駐足榻前,下襬堪堪貼近垂下的帳幔。撥開,是一人蒼白平靜的睡顏。

如果要達成自己的目的,只能這樣了,不是嗎?

她按了額頭,忽而有些恍惚,這新生的二十餘年,兜兜轉轉,她從不問自己是否寂寥,是否如前世那般空冷,是否仍是虛浮一般找不到安心之處,她忙……求不到心心念唸的救贖,她就用野心和掠奪填充自己,勸說自己,王者孤寂難成,這本是必須,而問高處生寒,一蹶不振不過落了酸腐文人軟弱的性子。

縱是寂寥又怎麼樣,不過是重來一遍當初的命運,已經無法改變。不如有仇報仇酣暢淋漓地再次博弈個高低……浩浩蕩蕩轟轟烈烈的落下一切,。

等到後世,誰能從字裡行間讀得出她可能會有寂寥?

那會是另一個名字。

何需考慮是否有後悔的可能?她一早求立的,本身就是個破局。

……

匆忙的懶得依着遊廊路徑,點過幾丈高的紅牆,錦衣的公子翩翩落地,不及停駐一折身便急急忙忙躍向長信宮。

到了殿門,只見那女子身邊的常侍女官面色低落的站着,周圍冷冷清清不見一人。

她應該是在裡面吧?

敏青頓住匆忙的身形,慢悠悠的踱着步子。

她會難過?愧疚?或者憤怒?如那預言裡昭示的一般,她會愈發的陰翳冷酷?爲一個幽篁?多少次的密信她都置之不理,根本不可能真心在意那人的生死,可這次卻又一言不發只管趕回來,究竟是爲什麼?難道只爲在他死前見一面聽聽遺言?

少姜……多少年了。我從來都不懂你。

他只是覺得會有自己不願看見的場景發生。

“你來幹什麼?”謝心憂慮的眼一觸及這人的現身便化成警惕的敵意。在謝女官的眼裡,花花綠綠的這位誠然是劇毒無比不懷好意的生物。

敏青臉上的表情是一素的吊兒郎當,他掩扇抵了脣角,狐狸眼媚態畢生,整個面容恍若光彩流動的緞匹,“聽說幽大人離死不遠了,本公子這不是來瞧瞧麼?”

謝心眉一橫,怒斥,“誰要死了?!要死也是你這廝先去!”

這個沒有操守只會帶壞她聖明陛下的臭狐狸,就是見不得陛下和幽大人好!當初冊封典禮上就差點搞出亂子,沒能奢想到陛下的青睞一直懷恨在心,後來幾次三番想要引誘魅惑君心,還好她家皇帝心思堅定非常人能比!

這廝來看人,簡直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哪裡來的滾回哪裡去,我們這裡不歡迎你!”

啪。摺扇一合,錦衣公子漂亮的眼突然一轉。謝心猝不及防被盯得發毛,一串話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

他臉上不像是生氣欲待發作的樣子,幽幽的瞧得人發緊。

“你……”吞了吞口水,有些摸不着底氣,“幹什麼?”

“她一個人在裡面?”出乎意料的,狐狸公子並未勃然大怒大展身手,只是面色有些疑惑,不像是平常春風得意大賣美色的樣子。

他問的自然只會是那個萬人之上的女子。謝心蓄勢待發的神經猛然鬆弛,一旦談到一整日面罩寒霜容色孤絕的皇帝,便下意識的會與關心這人的人站在了一起。

“陛下進去有一個多時辰了。不讓任何人近身。”憂慮無奈的臉色又翻了出來,謝心看了看安靜的大殿,嘆氣,“太醫院的一幫人都被遣走,一個沒留。陛下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她看不懂。難道說本來就不關心人的陛下只是礙於情分,準備着盡一回人事?

敏青神色微動,隱憂顯了出來,“這不像她……”猝然憶起一事,暗叫不好,“糟了……”閃身即動。

“喂……你不許進去……停住……”後面的女官氣急敗壞的怒吼,可惜不過眨眼,人已經不見。

敏青衣袍獵獵作響,直直闖進內殿,剛近了熒光閃亮的珠簾,還未來得及拂開,裡間的人已經出聲,“站住。”

聲音透着明顯的疲態,勢微的不像她平常的冷冽。

他便咬牙心知已遲,臉色鐵青電閃雷鳴,“帝少姜,你連命也不要了?!”

越想越失控,大怒之下理也不理她的喝止,拂手劈開珠簾衝進。身後的珠簾因爲他的不分輕重,譁然顆顆掉落,脆聲跌落在地。

那人扶着牀帳倚在榻邊。

他視線乍然一碰,恍如雷擊,怔然僵住之下,便如兜頭被潑了一盆冰水,又如掉進萬丈冰洞,渾身血液凝結寒徹心骨,颼颼凜冽如刀刮的痛意攪上心頭。蒼涼,悲愴,憤怒,嫉恨交加。

啪,啪……明珠落地的聲音清脆。

室內靜謐如死。

那人,他幾乎已經認不出她的樣子……

她滿頭青絲已成霜白,容顏血色盡失,恍若透明一般的虛無淡化,惟餘一雙眼睛還是他認得的幽秘。

“帝少姜……你好得很……”他怒極而笑,目光從她疲倦的臉移到榻上躺着的人,幽暗的火星燎原勢起。悲極怒極,終於忍不住狂嘯而來的恨意。

“你捫心自問,這麼多人裡,誰不是寧願粉身碎骨也不肯傷你一毫?”

“我一分不曾勉強於你,任你活的沒心沒肺……現在好的很!”

“你竟爲他將自己傷成這樣……”

一簇火光乍然閃耀於那雙魅惑衆生的眼裡,陰翳的公子臉上升起魔魅狠毒的笑意,“他既是要死的人,還留着做什麼!”

花色的人影如電光一閃,敏青已經撲到榻前,手中翕上的摺扇點向那沉睡之人的咽喉,帶起的風陰厲鬼魅!

他該死!他該死!

……

咔嚓!

脆裂之聲猝然,他悲涼的笑對上一雙幽秘薄涼的眼,演變成傷極恨極苦澀至極,絕望難自禁。

帝少姜皺了皺眉,胸臆間頓有腥甜翻涌,電光火石間她勉勵伸出的右手抵住了敏青的一擊,玉骨扇斷折散落,耗盡最後一分真氣的她已經沒辦法再挪動一分。

皺眉揮手拂開榻邊的人,側身抓住牀沿的紅木,那口血腥狂涌而出。

“陛下!”

“滾!”

奔進的謝心驚叫。怎麼會這樣?!

錦衣的公子依舊保持着右手遞出的姿勢,掌心鬆開,那殘餘的扇面便慢慢的滑落,只剩空空如也。他脣邊的笑意慢慢擴大,蒼白的面容恍若泣血一般動魄驚心。

“你果然知道怎麼樣最是傷人……”

他慢慢直身收回手,看謝心驚懼交加的扶起咳血的人,悽美的笑容裡疊生出滔天的恨意,烈焰一般焚燒。像是神佛盡棄只餘殺意的魔鬼。

“你最恨的太淵一門!”

“果然……你看中的是這個司命的弟子!”你不是從來對別人的付出不屑一顧麼?!你不是從不在乎別人的生死麼?!你不是從來對別人的痛苦都只會袖手旁觀麼?!

爲什麼他就不行?!

“我也在你身邊無慾無求,見不得你有半點不愉,看不得你有半點不順……把你當神一樣的供着順着……可你呢……”

他笑,蒼涼寂寞,“爲了一個旁人寧可折損自己……”

“你再也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高高在上的帝少姜……”

“你聽好,今日算他命大,我還會再來……”

“縱使你將他保護的再好,我一樣會取他的命!”

風聲一轉,帶着最後一句決絕的話,人消失的乾脆。

“檀淵!檀淵!”謝心驚惶,“你死到哪裡去了!”

“不用,”努力平息翻涌的帝少姜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死不了。”臉色蒼白如雪着站起身,一步步走出寢宮。

謝心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榻上面色紅潤的帝卿,吶吶不知該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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