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日將盡, 日薄西山。
顏燼陽眨眼,廊下一身披滿紅霞的人輪廓竟生出幾分模糊。她的表情,她的眼神, 總要反覆回味許久, 他才能看出丁點痕跡。
右相公子一路行來, 幾次登門皆被拒之門外, 於這樣的傍晚, 帝少姜終是願意見他一面。
帝后落敗被囚禁於地宮,明氏一族按罪已定下族誅的命運,帝少姜至始至終並不過問三公九卿之議。
“我來陪你下最後一局棋。”顏燼陽在廊下站定。
青王斂衣坐在廊下, 面前擺好了棋盤,正捻子輕叩, 嗒嗒聲迴盪, 似是無語的迴應。
她知道他來做什麼。所以一早已經備好。
顏燼陽嘆了口氣, 面上卻是出於習慣性的微笑,如蜻蜓點水, 剎那無痕。他走近主人,也學着她斂衣盤腿坐在地板上。沉默中兩人只是沉心對弈,再未言語。
勝負分的不快不慢。
天際最後一抹霞光消失,顏燼陽擡頭從棋局中擡起頭,再次認真看了對方的表情。
帝少姜的神色和往日並無區別, 冷冷淡淡。
“你輸了。”她忽然起身, 玄色長袖拂過案几邊緣, 雙手背在身後迢遠而去。
廊下篤篤的腳步聲空幽冷定。
顏燼陽對着輸了三目的棋局靜默獨坐, 直到她的背影隱匿於長廊轉角, 他才慢慢低頭審視兩人所下的一局。
“世上之事,難以輸贏論之。”右相公子倏忽擡手撥亂一盤定局, 起身低笑着興盡而歸。
明早青王纔會入宮處置後續,而這之前留在此處,不過是因爲不喜歡禁宮那股洗不淨的血腥之氣。他只是在塵埃落定之時和她完成最後一場,也許也將是兩人之間有生之年的最後一場對弈。
顏燼陽這樣想着,心情莫名地愉悅起來。
◇◇◇◇◇◇
建武三年,文帝薨,青王繼,號元至,詔封顯德皇后爲端孝無雙明義太后,殉昭陵,永伴帝側。
天下大震。
新帝將太后一黨誅至盡滅,有人拍手稱快,有人不勝唏噓,嘆女帝狠絕不輸前人,這鳳蒼恐又多事。
昭陵。大喪之後,成帝的梓棺已被運往地宮。
“帝少姜,你敢!”
深幽的地宮裡,盛裝後的明義太后甩開宮人的鉗制,清凌凌的鳳目裡是不可置疑的驕傲。
“本宮乃一國太后,六宮之主,先帝遺孀,你竟敢如此忤逆不敬!”
侍衛簇擁下的女帝揮退所有的護衛宮人,一步一腳閒庭信步,“朕爲何不敢?”
鳳蒼最尊貴的兩個風雲女子最終面對面的站在一起。一個是階下囚,一個已成王者。
在命運的面前,驕傲可以到殘忍的地步。
她一步一步靠近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女人,靠近她嫉恨交加的一生,“明信薇,你難道猜不出這道旨意真正的主人?”
……
“不可能!”明義太后的臉妝容精緻,卻寒霜滿布,巍巍生儀的鳳目射出冷暗電光,“他愛我至深,怎會捨得傷我半分!”
“你騙我!”
“愛你至深,又怎願令你獨活他一人踽踽黃泉?”女帝狹長的眼如詭暗蒼謐的夜空,又似空空無底的黑洞,幽幽叫人生寒,“從帝景宏到帝景池,明信薇,你還不懂帝家的人麼?”
愛得自私,愛得扭曲,愛得絕望。
那人生前爲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拋卻帝王的底線,不過是因爲她是他的後,是他愛的女人。不過是因爲,你是他的。試問,怎能放你自由?愛的瘋狂,怎能理智的控制得住自己,不讓你生死相隨?籠中之鳥,耐着性子隨你恃寵而驕,不過是因爲你尚在主人精心打造的桎梏裡。
那個邪冷的帝王,閉目的剎那,帶不走這世間所有的榮華富貴,可是至少在去往那個世界之時,可以有一個叫明信薇的女人,抵過數十年愛恨糾纏。
至死,你也是我的。
他竟能自私到如此的地步……
“帝家的人……”明信薇似剎然想起了什麼,明麗的臉陡然寂靜蒼白,一瞬間似是剝去了所有的僞裝,露出裡間絕望而深慟的遺恨,那如撥雲吹霧後漸漸清晰的笑,不盡諷刺瘋狂,透過那雙威儀的眼,窺見霜白月光照見長河盡血的陰冷。
“帝家的人,也配說愛麼?”
大悟之下,她笑的越發歡愉,低弱轉至拔高,長笑如歌,仰頭望見地宮冰冷的頂,通道里幽淡的油燈照出的光線羸弱。她終而止了笑聲,慢慢低頭,頰上卻有晶瑩慢慢滾落,跌落倏忽不見。
“本宮輸了。”
一拂衣袖,斂衣步履高貴優雅,一步步走向最終的歸處,背挺得極直,無聲的抗拒裡,華貴的緞匹隨着動作盈然泛波,金線細密縫繡的鳳袍上飛天的鳳凰有一雙桀驁生儀的眼,細看去像極了她那雙驕傲的眼睛。
這一生,她終歸掙扎不出這薄涼可悲的命運。到死,也要陪着他。
愛?那樣的男人,真的懂如何愛麼?
明信薇低頭,恍見一滴淚跌落,順着長袍隱沒足下。她閉了眼,聽行走間,淡淡的風聲移過耳邊。
她愛過一個人,可惜不過是失望。
腳步踏出,緞面精緻的絲履上鑲嵌的明珠閃爍出熠熠的光彩,背後石門緩緩鬆動的聲音沉沉磕磕,死寂的沉默,嘲笑她可悲可嘆的一生。
她轉過身,帝王安眠的石室外,帝少姜薄涼的眼似在看她。
“今日吾軀歸塵土,他朝君體也相同……本宮輸了,終有一日,你也會輸。”
帝少姜不怒,反而極爲緩慢的掀開笑紋,“若非敵對,明信薇,你應該算是夠得上我欣賞的女人。”
站定不動,任石門緩緩下落的明義太后恍若未聞,只見挺直的脊背漠然冷凝的表情。
“爲這欣賞二字,朕特意給你一個轉機。”
“有一個人,他終歸是不是你的呢……”帝少姜的笑意悠遠,“看造化。”
女帝意有所指的話剛剛落音,空無的通道里倏忽黑影一閃,有人如黑色的旋風一般掠進。
石門沉重的聲音咔嚓一聲定落,那人影卻在它闔上之際閃電一撲如箭貼面而行,終於消逝於封閉的密室那方。
那極其沉重的一聲中,明義太后眼中的孤寂與絕望抖轉亮起措手不及的驚訝,明亮光彩如煙花驟放,喜悅中帶着震顫。
“我來了,信薇。”
有一個聲音如是說,堅定平緩,從容不迫。
帝少姜面立石壁良久,緩慢一笑,笑裡卻疏無情緒,“他是你的了。”而後拂袖折身行走,寂寂的地宮裡,她高深莫測的臉明明暗暗。
你看,這寡柔逃避的男人,他終究決斷了一回。
可惜,終究命裡註定,至多是如此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