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十九年, 貪污賄案主犯四十餘人,俱斷頭於青王命下,汴陽城東市血染長街, 有百人聲哭慟天, 天下俱震。青王上書, “知法犯法, 汲營私利, 受命於天然愧於天下大任,滿腦肥腸但知紙醉金迷,人人得而誅之。不忠不義之徒, 殺;搜刮民脂民膏之徒,殺;結黨營私之徒, 殺;爲人父母官者, 窮兇極奢不知廉潔, 殺……仰愧於天子,俯怍於萬民, 內不知自省,外盡忘諸於行,豬狗不如,雖衣冠而禽獸,殺殺殺!”
滿殿驚悚, 但聞一篇盡是殺字。
啪的一聲摺子從御座上摔了下來劃過臺階滑出老遠。左相額角一跳, 垂下眼看正在自己腳下已撒開的奏疏。最末的殺字實在觸目驚心。那凌厲突兀的筆鋒幾乎透穿紙背, 其間似翻起滔滔血涌。
成帝怒火中燒, 右手狠狠拍在御座之上, 那力道聲響幾乎讓人以爲帝王龍椅已碎成了齏粉。文武百官俱被一聲轟響震了震。
“混賬!四十多條人命!在她眼裡,我皇庭律法究竟爲何物!”皇帝眼中幾欲噴出火來, 一陣天旋地轉在侍監扶持之下才穩住,暴戾陰鬱的眼神掃了一眼殿上官員,“你們說說,該如何處置!”
半響,噤若寒蟬。
“起稟陛下……”隔了一刻,兩列首位幾乎同時一動,聲音又戛然而止。兩方側臉各自掃了一眼,同時撤回目光正身鞠躬,“臣有言需奏。”
亦是同聲同氣。無一願意落後一步。
帝景池陰翳的眼掃了左右二相,表情莫測高深,拂了拂手做了取捨,“明愛卿先說說看法吧。”
左相躬身答了是,餘光睇右邊的人退回,嘴角便不動聲色起了絲笑紋,聲音卻猶是嚴謹而恭敬的,“□□皇帝在時曾言,‘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鳳蒼明律在前,縱使罪臣奸佞惡孽滔天,也理應交由大理寺依律定罪再稟陛下審度,今青王明知律法卻越俎違之,試問將陛下置於何處?將律法置於何處?人命之事,殺人之罪,實是極大!縱爲貴胄,亦難姑息!”
“望陛下明察,萬不可留情!”
“臣亦有話容稟,”右相舉步上前從容相對,目光不動,“汴陽貪污一案牽扯數目史無前例,官官相護牽扯衆多,青王嫉惡如仇嚴懲不貸,此舉大快人心,先斬後奏誠然有罪,然功過相抵又有何不可?且……”顏成頓了頓,話音一轉是隱晦的提醒,“我鳳蒼皇族血脈稀薄,萬望陛下三思而行。青王之過,臣以爲該從輕處理。”
“好得很!”皇帝忽而撫掌一笑,眼中卻似刺出劍來,“這江山剩了她一人,這混賬就敢肆意無恐!縱是死罪,朕也治不得她!”
“如何治不得?”御座左側殿邊簾後有女聲冷泠泠遞出,冷笑一般卻似威嚴極盛,“帝子就該知法犯法生殺濫用?我朝尚無此例!其罪難泯,焉能以皇脈爲辭?如此藐視天威枉顧朝綱,愧爲陛下血脈!罪,治不得亦得治!”
帝后的聲音尖銳異常,晶瑩珠簾後妝容細緻的臉亦是冷着的。
皇帝的眼也似結滿了冰,無端讓人打寒噤的陰森。
朝堂局勢瞬間繃緊,爭鬥幾乎一觸即發。
“陛下。”老將秋烈原本閒賦在家,今日一早卻意外的來了早朝,此時出列引來兩方人注視,“請聽老臣一言。”
“將軍請言。”畢竟三代元老戰功赫赫,成帝對秋烈面上還是多幾分尊重。
“依老臣所見,青王殿下有過,亦有功。汴陽官員賄賂搜刮一案牽涉甚廣,舉朝前無僅有。身爲父母官知法犯法枉顧民生,竟做下此等駭人罪案,不嚴懲實難安天下人心,殿下嫉惡如仇,誅殺貪侫大快人心並無不妥……然錯就錯在未經陛下擅自處決,兼之人員衆多,又未按律法由廷審量,實是莽撞,傳出去確然與我朝顏面有損……”
這位一出,兩派已覺出和事老的作態,青王血淋淋的大罪從殺人無數的沙場將軍嘴裡吐出來變了味道。乍聽起來竟似於王孫納妾一舉數百,未奏天子老父,此數量極衆又不走程序之事,奢靡雷利作風甚囂天子風流,實是大大摑了一國之君老父的臉面,傳出去舉國慨嘆皇子果真響噹噹是非同凡響,倒忘了還有萬歲萬萬歲的成就亦是非同一般的。
秋老將軍的深意成帝未必聽不出。青王能有什麼大罪?不過是風頭出過了超了萬歲,作勢不受老爹控制,過於我行我素自以爲天下必定在手因而有恃無恐了。不受皇帝管制,這最重要的一條,犯了君家大忌。
認真說起來,青王誅殺貪佞一舉獲了不少人心。乾淨果決的做派,朝中剛正不阿之臣倒是心中暗暗叫好,畢竟要真把這些蛀蟲交回京城,依明相和帝后的手腕是難以懲奸除惡的。
秋烈拿捏了一番用詞,儘量把事態化小,擡了擡眼視線定在玉階上,老將不急不緩的道完最後一句,“臣以爲當務之急應是召回青王,青王性烈,若是奸小趁機言語挑唆,或恐殿下一時不查犯下大錯……陛下召回殿下之後再查此事也不遲。”
此言一出,殿上百官齊齊沉默。
兩派爭相不下對於青王的處置,倒少人注意這樣的隱憂。青王犯過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但若是朝中傳出皇帝震怒甚有大義滅親的苗頭,性命之事難保這位王族血脈鋌而走險,到時候父女成仇青王策反,那便是真的無可挽回了。勿論結果這位殿下能否成功,這事兒是成帝萬萬冒不起的險。
即便這是左相一派心底裡熱切盼望的結果,面上卻是不敢露出半毫。龍椅上坐着的那位是決計不肯容忍惹出這樣的亂事。
這樣一靜,倒是讓成帝作態冷靜下來,簾子後的帝后悄無聲息,知情的人士明瞭,青王回京對明氏一族未必不是好事。畢竟以罪人之身歸京的這位殿下,受了各方管束,暗地裡收拾起來是要方便得多。
兩方無有意見,成帝面上冷然一笑,眼底暗影重重,覷了老將秋烈一眼,話裡聽不出什麼情緒。
“將軍所言極是,朕倒是倏忽了。就按剛纔所言,先將這逆女召回再做打算。”
“無事的話今日便散了罷。”
◇◇◇◇◇
青王府。
新年氣象萬好,拔除腐敝,汴陽城裡經了一些時日已不聞那日血腥。帝少姜獨自在書房用了晚膳,待人撤了又揀了卷宗細看。
這夜正看到舊事一門,當年元帝登基後尋了由頭給舒家蓋了個‘仗勢凌人’的帽子,把皇后的孃家人驅逐出了京。這算是掐斷了外戚幹權的苗子,帝少姜含了幾分不以爲意的心態琢磨。
只可惜……
青王搖了搖頭,又翻了幾頁,有些無趣。
隔了一會兒,冬笙前來敲門進來提醒,“殿下,該歇了。”
帝少姜翻卷的手頓了頓,摩挲了一刻放下起身,“燈籠給我,不必侍候了。”
侍女猶豫了一刻,又憶及青王孤僻冷漠的性子,點了點頭將燈盞掛在門上,告了聲退下去。
等侍女走了一刻,帝少姜屈指一道指風撲滅了案桌上的燈盞,這才漫步過去取了燈籠獨自踱回寢居。
府裡的人早早歇下,青王提着一盞百褶燈籠慢慢在行廊裡走着,白色的燈紙上俗氣而直接的書着青王府三字。帝少姜將燈盞舉到面前看了一眼,似哂非哂地將之擱在了自己寢房外,揚手推門而入。
穿過屏風,近了榻前,卻皺眉頓住。
“陸敏青,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戰我的底線。”
牀上的紗帳倏忽一動,有人話語生香笑道,“我這麼明顯的暗示小九還是不懂麼?”
帝少姜沒應,晦暗裡一張臉卻是被冰霜罩住。
陸敏青笑後淡淡呼吸幾聲,幾聲窸窣後從牀上坐起,隔了薄薄的一層紗向外間的濃黑人影望去,“這麼明顯的求歡,就算是拒絕也該不吝直接的言語纔對。”陸敏青平靜的講完一句,眼中神色變幻不已,漆暗中語氣雖笑卻似哭,“你打算一輩子都這麼冷淡麼?”
委婉而含蓄。他始終做不到在這人面前直接剖出自己的心意。
他想得到她。陸敏青是個直接而熱烈的人,從來順着願望行事。既然了悟了心情,那就沒有必要遮掩,而且勢要達到目的。非死即活,或稱心如意,或玉石俱焚,再沒有其他可能。
“我可以拋出性命枉顧人性的去追逐,即使要面對的敵人是你。”陸敏青在黑夜裡笑着,脣邊的弧度恍似曇花舒展着,一現即逝,“錯過有這樣覺悟的我,我只問你,你肯麼?”
——你打算永遠獨身麼?
——你難道不知道麼?我可是不婚主義者。
——你不曾有過可以爲之付出性命拋棄人性也要去熱烈追逐某種想望的時候麼?
——有這種存在麼?
——有的,秋川。你從來沒有過欲,望?
——是指生理的麼?
驚人的相似。
這個人也在開始變了麼?帝少姜良久的沉默着,竟有了驚歎的意味。
你肯麼?他這樣問她。與霍希是不同的人。
她從不回頭去看身後的風景,所以即使她親手推開了那個可能的心動和沉迷,只得瞭如今跌落高處的下場,也從未有後悔二字的出現。那終究只會是一份組成那個名爲秋川的人一生的回憶。
是的,她曾有一個名字,一個她獨一認定的名字,秋川。
但舉步不前或者無膽承擔,對她來說,都是個笑話。
原本的千萬種可能再如何瑰麗精彩,當時都沒能讓她動搖止步,到了今日,難道還有分量令她留戀?
至於面前這個,等同於宣戰一般的誓言並不是來尋求她的應允或拒絕的。看似有禮地徵求意願,不過是狡猾之人虛假的做派。
即使是一樣的話,說來的意味也終究是不同的。霍希能夠在她表態後謹守界限,溫順且紳士地停留在她允許的立場上,一生不敢強勢地突破,而陸敏青,他卻可以將她作爲敵人。
與其說在表露心意,不如說是一種帶了惡毒的疑問——你要什麼樣的陸敏青,溫柔的乖順的又癡纏不悔如情人的,還是張口露出獠牙拼着不惜吞噬掉你抑或被你毀滅的?
這是不一樣的感覺。一個溫文似水,一個卻烈性如火。她垂目凝視紗帳後的人,語氣淡淡無波,“莽撞而冒昧的行徑。”
這樣評斷。
“想必地牢混的進出駕輕就熟了?”
“自然。”陸敏青一絲一毫不曾放過她的氣息,自能感覺出些許的波動,得意的剝開牀帳撲過來摟住她腰身,雙手順着背身上攀,擡頭的瞬間雙目豁然變色,“你怎會不知……”
“誰能抗拒這雙眼睛?!”捏着她的肩一把將人拖進榻裡,連聲音裡都是無盡春意,“迫我到如今的局面,你想必很得意吧……”朦朦朧朧的嘆息。
“怎麼辦呢……”
越來越不滿足……嫉恨的毒液一點點滋養着他禁錮的心魔,如今破芽而出的成長,令他只想將她纏住一口口吞下,誰也佔不去。
貪得無厭吶。
“心肝。”
陸敏青擁緊了懷中的人慢悠悠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