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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霍希(番外)

42.霍希(番外)

霍希的出身並不光彩, 在他接手秋氏之後迎來各種難堪乃是必然。然而對於這種見不得光的事業來說,力量和本事足以洗刷一切。

等他將周圍的對手一一擊潰,獨自享受着崇高無二的勝利時, 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他曾風塵混跡的往事了。即使有人記得, 恐怕也不會傻得提起。

霍希已經三十八歲。他長相出色, 氣質絕佳, 走在大街上甚至能引來大羣人眼光注目, 當然……在他還在那個地方工作的時候,容貌便早造就他最受歡迎之一的名號。倘使他做的生意能再光明點,時至今日, 必能成報刊上數一數二的黃金單身男士,享受無數芳心追求的快事。

可惜的是, 這隻能是一種假設。

霍希從書房出來的時候, 手下的人正上樓稟報, 秦爺快不行了。

秋氏如今的當家人哦了一聲,面上帶出笑紋來, 看上去儒雅又斯文,他扶了扶鼻樑上的金絲框眼鏡,清冷的光芒從鏡片上折射出來,遮擋了那瞬間的眼神。他看上去與正常大家修養良好、容貌出色的公子沒甚差別,讓人實在很難將他與那個軟飯行業聯繫起來。

“要死了麼, 那男人?”霍希聲音冷淡, 那種語調與口氣倘使有人記得的話, 一定能驚訝的察覺出幾乎與逝去多年的秋家大小姐無二。男人有條不紊的扣好了袖邊的袖釦, 銀製的薔薇造型有些冷凝的味道, 霍希慢慢踏步下樓,後面跟着下屬, “正好閒着,去看看他有什麼話要說。”他招了招手,門口站着的保鏢便跟着他一路朝後花園邊的小屋走去。

當年呼風喚雨連秋川也要忌憚三分的秦爺躺在椅上膝上蓋着毯子,人早已過了花甲的年紀,模樣像是鄰家某個享受晚年的老大爺。

“霍希。”從銀灰西裝的男人踏進屋裡的那瞬間,秦爺閉着的眼便猛然睜開,那種犀利的味道就恍如他還處在意氣風發的年紀,清醒尖銳的不像個將死的老人。

“好久不見,秦先生。”霍希淡淡笑着,進了屋在旁邊一把藤椅上自如落座,保鏢在他兩旁分立,他架了腿抄起旁邊泡好的茶喝了一口,“看樣子你是在等我。”

“自然。”老人又疲倦的閉上眼,精神似乎十分虛弱。

“需要我再找幾個名醫給你麼?”霍希把着青花瓷茶碗,指尖搭了搭微熱的碗沿。那動作,是他刻意學了記憶裡的一個人。

“不用了。”秦爺回答,似乎笑了一聲,只是聲音太過低弱幾不可聞,“霍希,你這又算是什麼?留着我的命這麼久,算是好心麼?”

“當然不可能。”男人取了金絲框眼鏡,一雙清明的鳳眼露了出來,茶褐色的眼珠竟似溫柔的流轉光彩,他彎了彎脣,掏出手巾細緻的擦着眼鏡,“你應該理解我的心情,人生隨時隨地,都該有個能跟你分享的人在身邊。”

霍希左右審視了一番乾淨的鏡片,滿意的眯了眯眼,形狀好看的眼眸便有一道暗色劃過,“我找來找去,好似只有你能勝任。”便又帶上眼鏡,頓時添了幾分溫和,“可惜的是,你已命不久矣。一代梟雄,就這樣平凡又無聲無息的在某個角落裡死了,倒也是可憐。”

霍希扯了扯脣角,語氣好似十分惋惜同情。

秦爺咳了聲,笑聲大了些,屋裡的人幾乎都能聽到,“這纔是你的目的吧?”折損他畢生的驕傲。他自己撫了撫胸口平復喘息,“秋家大小姐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十分中意且傾慕,季月那女人違揹我的命令竟然令她英年早逝,因此我暴怒之下毫不猶豫的殺了這個跟了我幾十年的女人。”

“你能從一介風塵坐到這個位置,不得不說是個奇蹟,不過我一直不明白的是,”秦爺轉過頭睜開眼直直看向旁邊椅上坐着的男人,“她錢權不缺,聰敏且美貌,放着如此多好男人不找,究竟是看中你哪一點?”

“你永遠也不會懂她。”霍希回答,然後他起身,背對着秦爺不緊不慢的走出屋子,臉上是沒有半分慍怒的,心底裡卻起了嘆息。

從此以後,這世界上熟知秋川的人,又將少了一個。

他遇上她的時候,一無所有,除了出表的皮相。找他的人有男人,有女人,只不過特殊的是,他從來不曾委身人下。

那夜燈紅酒綠,金碧輝煌。他捏着高腳杯站在樓上,看大廳裡靡靡貼身的男男女女起伏如蛹,酒紅色的液體在透明的杯子裡搖搖晃晃,隨時即將傾覆流出的樣子。銀白的襯衣翕開着領口,他齊嶄而細碎的劉海下鳳眼冷漠,鎖骨邊是豔麗的女人口紅,卻依舊是一副優雅溫文的模樣。渾身都是一種上乘而溫和的教養,好似他原來做的都是無比高雅的營生。

那個年輕氣息雪冷的女子,一身黑色風衣,漆亮的長髮下閃爍着耳釘幽藍的光彩,可最最平靜的眼睛裡卻好似不曾看到店裡浮光榮景的冶豔情迷。

男男女女都在躁動,她的表情雪漠幽幽,只在身邊下屬偏頭耳語後露出某種好以整暇來,慢慢的剝開扭動的人羣步上樓來。

霍希看着這個平靜而冷淡的人在下屬的引領下上樓,他指尖一鬆,那深紅的酒液從杯口滑出,滴滴答答落在了白色的地板上,好似血液一般豔麗觸目。年輕俊美的男子便微微一笑,索性放了手,任整個玻璃的高腳杯摔碎在地,拍了拍手,隨意而優雅背對着大廳,雙手伏在白色的木雕扶欄上。

她的容顏是他所見過的女人或者包括男人中最出色的。這並不是說她皮相美得是多麼傾國傾城,只是那五官有種令人難言說的漫不經心和寂寞,格外的與衆不同,連帶着舉手投足都是隨意輕巧卻讓人難以忽視的節奏和弧度。

霍希等待她的開口或是注目。陪在一行人身邊的經理瞧見他,急忙使了個眼色過來。他會意而懶散的站直身軀,擡手撥了撥額上的劉海,溫文而帶了絲憂鬱的目光迴應。

她不緊不慢的走過,或許已是看見他的存在,卻未曾投注特別的一眼。

是個高傲的女人麼?霍希落後一步,隨着進了包廂,卻聽見她身後的下屬嘀咕,“據多海那小子講,大小姐曾經說過她喜歡的可是靜若處子的調調……剛剛那個我看不錯,就是不知道她會不會嫌棄……嘛,不過也是玩玩而已,倒也不用計較這麼多。”

秋家大小姐的生日比起往年變了些花樣。自從秋家的主人秋辰諾死後,那幫子人越來越敢帶着新主子玩得肆無忌憚。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若是秋辰諾還活着,任誰也是不敢提議來的。

秋川並不顧忌這些,卻也並非真正沾染。一幫下屬鬨鬧着出去瘋了後,她只點了他留下來倒茶。與其說是自己出來放鬆,倒還不如說是藉着名頭給下屬透口氣的機會。

年輕的女子看着他倒了杯紅酒遞給她,笑,並不見透出幾分溫度,“你似乎頗爲享受這樣的日子?”

並不接他手中的酒水。

霍希撥了撥鬆了兩顆釦子的襯衣,不羈薄涼的脾性又暴露出幾分,“不過是生活,付錢打發生理需求,或者收錢解決了別人的渴望不都是兩兩相搏麼?誰比誰高尚,誰又比誰乾淨?”他架着腿坐倒在沙發上,手裡搖晃着高腳杯,笑的溫和如教養良好的富家公子,“何況從來都是我掌控着步調,享受是必然的。”

她淡淡一笑,似乎他的回答是什麼都無所謂般,隨意而放鬆的躺倒後道,“我喜歡安靜且聰明的人,你很有趣。”

秋家大小姐養起了男/寵。霍希就如同世家的少爺般在秋宅過起了上流的日子。

直到後來他才發覺,那不過是她隨意而起的興致。她的生活總是缺少樂趣,所以一旦發現一丁點兒不同的人或事,往往會引發出短暫的注目。

就好像他。

秋川不曾讓他爲外界所見,公事私人聚會他並不在她身邊。然而除了可能的曝光以外,那幾年來能與秋家大小姐朝夕相處的人,惟有一個霍希。

秋川彈得一手好鋼琴。每每午後她跳動指尖時,那漆黑透亮的琴蓋上必定映着另一道俊秀安寧的身影。一個風雅的不像黑暗家族的人物,一個乾淨的不像歡場之地的妓子。好似從一開始,命運只是安錯了身份。

霍希倚着鋼琴,單腿曲着,修長的身形在夕陽裡透出別緻的溫潤耐看,他挑着尤爲引人注目的鳳眼看似乎醉心曲調的秋家大小姐,骨節分明的指尖捏着高腳杯,習慣性的搖晃着那深紅的液體。

他漸漸看出,秋川真的不過是需要一個安靜且聰明的人在身邊罷了。她並非嫌惡於他不潔的身份才隱匿他在秋宅的存在,因爲就連她自己,深居簡出的在外界亦是沒有什麼存在感的。且,他們並無身體上的關係。

霍希一直疑惑着她將他從店裡帶走的緣由。直至很多年後才明白,這原本就是沒有緣由的,或者只能稱之爲機緣。唯一能牽扯上的一點,也許是他身上確實有令她欣賞的特質。只是,單爲一丁點的興趣而將人留在身邊,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通的。她應該並不需要他,畢竟一個男寵能做的事,用腳趾頭應該都能想到,但她從來沒有這樣的要求。

也許該叫做潔身自好。然而霍希肯定的是,她不過是沒有那樣的欲,望罷了。

季月與秋川的糾葛,霍希是漸漸得知的。秋川我行我素,但事事條理有據,該冷酷的時候簡直不似常人。這種立場的對立甚至能完全撇開母女關係,乾脆的只以一個家主的理智支配。

這或許便是季月註定失敗身死於最愛的男人手上的原因。秋川遠比她冷酷無情,從不會因爲某種迷戀或是虛無的感情而矇蔽心智。她永遠能排開一切影響力,不亂方寸,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霍希注視着這樣一個人,終究忍不住開口問,“你從來都沒有欲,望麼?”

那個人前冷淡的女子稍稍詫異的望了他一眼,笑紋隱秘,“是生理的麼?”

她避而不答。霍希溫文爾雅的回以一笑,再不過問。

直到某一日意外的聽到她有些遺憾的嘆息,“真是很失望啊,秋辰諾……這樣不斷失望的我,好像就只剩下那個承諾了吧?”

他這才猛然一震,撫着蒼白的額角站在門外,平生第一次的有了痛心的感覺。

她是不一樣的人。與這世間千千萬萬沉浮於軀體衝動的人不一樣,精神與靈魂的虛席以待令她遙遙的超越了許多人。她的理智永遠能在視線所及的瞬間辨認清楚,光環,金錢,肉、欲,熱戀,美麗的男人,地位……都不是她要的。

秋川的痛苦在於她找不到任何自己想要的存在,卻又生來沒有將就的能力。這樣的人生註定在許多方面完滿,卻要缺失最重要的一面。

她永遠不會像季月那樣,可以有付出性命拋棄人性般的追逐某種想望的機會。因爲,在太久以前,她便已完全摒棄了情之一字,縱使寂寥,也已經再難找回初始的可能交心的心情。這並非是因爲害怕失望而缺乏勇氣,而是慢慢的完全習慣了缺憾,竟至於抽離了自我的存在,到了穩坐旁觀所有人愛恨的位置。

她並不是天生無情冷酷,只是這塵俗給的,不是她想要的罷了。霍希在那一刻裡,震撼的再難維持優雅斯文的面具。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存在呢?

他看那女子冷漠着表情獨自坐在書房裡下着似乎永遠也完不成的棋局,掩蓋住心裡的波動,直接而莽撞的開口,“你打算永遠獨身麼?”

秋川便頓了頓手,竟然輕笑起來,啪的一聲摁下一子,眼裡的墨色涌動恍如變幻的天色,“你難道不知道麼?我可是不婚主義者。”卻是一瞬間便已識破他情緒裡的變動。

只這一句話,便已打碎了他委婉晦暗的暗示。

霍希蒼白的微笑着,在他二十多年空洞而乏味的人生裡,第一次沉重而傷痛的嘆息,原來是來晚了。在這個人慢慢被時光磨消掉原本爲數不多的情念時,他無知無覺的遊走在紅男綠女的遊戲裡終致錯過,縱使這不潔之名並非造成遺憾的原因,他已配不上,已來不及。

“無論如何,如果你三十歲之前還未找到一個想要結伴一生的人,那麼,我可否冒昧的請求給我一個機會?”年輕溫和的男子誠摯的開口,“我們可以不結婚,可以是情、人,可以是朋友,或者如親人,只是相互有個依靠罷了,也許……能少幾分寂寥。”

他這樣請求着,爲二十多年來頭一次興起的強烈願望做着最後的努力,眼光長久停留在他身上的那個女子冷漠的表情突而淡了幾分。似乎也是以十分認真的態度迴應他的真誠。並沒有忽視他。

“你的心意我已知道了,不久之後會有你想要的回答。”

她這樣說着,面色再無太多的波動留給他。

可以是情、人,可以是朋友,又或者,可以如親人。

霍希一生都未懂,明明可以脫身無虞的她,爲何最終選擇那樣的收尾……

連命都覺得是累贅。

她將冷冰冰的秋氏留給了他,竟毫不懷疑他的能力,或者,她已經覺得無所謂了。她給予他最後的回答是,他可以變賣一切,可以付之一炬,可以直接送人,或者,做她的未亡人。那選擇便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如果是情、人,大概會選擇將這補償變賣或是因恨而毀,如果是朋友,秋家後繼無人家底也不能訴諸法律,以她的名義捐贈遣散無可厚非,如果是未亡人……這冷冰冰的宅邸,還會是秋家的。

連他的心情都算計好了。始終忘不了秋辰諾死前的那個承諾。

霍希選擇了最後的一種。所謂的他想要的回答,就算只一個虛名,一旦關乎秋川,他不會放過。

這世上大概只有他最可憐,似乎實現了願望,實際卻什麼都沒得到。何其殘忍的女人。

那個女人從出生到死亡的二十多年,不曾深深愛上任何一個人,包括她自己。你甚至不能說她自私。霍希沉謐的表情掃過厚重古老的秋氏宅邸,暗想,就連這毫無生命力的東西都比他幸運,至少秋川短暫的一生,幾乎都是圍繞着這個死物。

誰能受得起她這樣的一心一意?哪怕她當年能對他再多幾分心意,如今他可還能站在這裡不去陪她?

終究是一個情深,一個清淺,地底相見了,他也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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