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
空氣微微乾冷。
青王坐在閣上, 面前的棋盤局勢分明。檀淵靜靜陪在她身邊,看她獨坐獨弈。這似乎已成一種習慣。
執棋的永遠是一個人。
竹竿撐着的窗口有涼冷的風吹進。檀淵看了看她沉寂冷漠的臉,卻終究不開口。
她喜歡於局勢間或側目, 慢慢又漠漠的去看窗外的景色。這是一貫的習慣。
地上尚未積雪, 略溼的水跡上晃動着隱約的影子。趙長從外間一步步進來, 腳邊的布料撞落了橫生枝葉上的水滴和未化的雪末。他走的有些慢, 且從容。這源於府上主人的偏好。
趙長上樓的時候, 那個披着銀灰狐裘的女子正垂着眼,指尖拈着白子緩緩摁下,極輕的聲響後, 她停下指尖,在冷質的棋盤上輕輕叩着。
頗有些意態閒散的意思, 但仍有幾分冷漠, 並未轉臉看他一眼。檀淵與他對了目光, 青年幾不可見的點了點頭,目光再次平靜的垂下。
趙長便走過來幾步, 出聲,“少主。”
“辦好了?”她一手敲着棋盤,另一手支了下巴,似乎仍在思索。
“是。”趙長點了點頭,“李據已經供認不諱, 太守府每年暗中有大筆錢財流向京城, 層層收犬孝敬’在汴陽久來成風, 不是秘密, 若非少主來此……他們不會收斂。只是李據始終不肯交代出背後之人。”
“如此數量偌大的蛀蟲, 難得時至今日汴陽城還能披着繁華之名聞動天下。不交代就是秘密麼?”帝少姜低笑,容顏如冰花綻放, “不過……原本也不需要他交代什麼。”
“季大人他們已經候在花廳,少主。”
“不必了。”她忽而語氣輕幽,笑意轉瞬變作陰冷,“時機已到……李據的下場早已註定……準備好伏罪書與頭顱吧。”
趙長一震,“少主?”
“殺了。”冷冷的二字傳來,帶着濃厚的血腥之味。
男子震顫,抿脣沉聲答了是,垂着眼剋制住開口的衝動,折身順着原路下樓。
再好奇,也是不能問的。
不上書朝廷私下動手,少主心裡究竟是在想什麼,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不過……接下來的後果,恐怕要小心應付了。
細碎零散的雪悠悠而下,趙長踏出走廊,擡頭庭院的對面,杏衣的公子靠着朱漆柱子,在檐下仰着臉。漆黑的眼睛在優美的麪皮上幽幽意蘊深遠。
純白的雪色與夜的深邃,彼時在那男子身上融合的意外平和。
顏燼陽的眼睛默默注視那閣上的人。他的表情在趙長的眼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只覺出幾分寂寞和嘆息。
青灰衣色的男子穿拂過庭中小徑,衣衫上落了些積雪尚未融化,直到離那杏衣的人還有幾步遠時,趙長才低咳了一聲,面上恍若無事,“顏公子?”
公子燼陽慢慢垂下臉,將目光從閣樓上撤回,溫和有禮的泛開笑紋,“趙大人。”
“啊,大人二字不敢當。”青灰衣衫的漢子笑眯眯的揮了揮手,走近他,“公子是來找少主?”
丞相公子沉默了一刻,眼睛瞟了樓上一眼,最後坦然,“或許是吧……再上去的話,恐怕是打擾了。”
“怎會?”笑嘻嘻拍了拍晚輩的肩,漢子揚手捏了自己下巴,“你也看見了,少主閒得一個人下棋,檀淵那小子又不會這些,公子要是去了,殿下只會高興的。”
“說到這裡,我倒有事需先走,失陪了,顏公子。”別有深意的一笑,趙長提步順着走廊去了。
顏燼陽頷了頷首,面上的笑意漸消,看了看樓上垂着眼時而拈子叩下的人,聲音幾不可聞,“獨弈麼?”他的眼神在她對面的空位上停留了一刻,忽而搖了搖頭回身離去。
檀淵眼底一抹顏色劃過,漫不經心的將目光從樓下挪開。
只有那個人,是不安定的因子。他暗想。
◇◇◇◇◇
陸敏青聞聽謝長安說起李據的處置,儼然是震驚的表情。
自前度再次不愉之後,他再未見帝少姜一面,下了決心般對她的各種舉動不聞不問,也不再花心思琢磨她想要做什麼。
投入的越多,隨着回報的微渺,本性貪婪的心早晚魔障。陸敏青懂得這樣的道理。他這才憶起,自己似乎已經是過多的關注了這樣一個本來不該過甚深入的人。
原本的界限在被什麼東西慢慢的溶解,漸漸的消失。
毫無知覺的陸敏青在一次次類於失望的心情中猛然驚醒過來,自己竟然對那人投注了某種期冀?她應該,她至少,她怎麼能……這樣的想法有多少次的出現?這種近乎評置的念頭,何嘗不是預示着在心裡,有着一個憧憬的模樣?
陸敏青的心似浸入冰水一般。
他初始只當她是毒,防之御之唯恐不及,不曾想,到底還是深入了骨髓。所以轉移視線。狼狽逃離。然而乍聞她這一類於自投不是的行徑,先前的顧忌和決定統統拋到了腦後,唯一的想法便是需得問個明白。
王府後院有個竹屋,帝少姜今日下午去了那裡。
陸敏青一路踏來,一片翠竹林裡清幽冷冷,他在心裡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拋開了雜亂無頭緒的糾葛,便只剩下來問一問她想做什麼的初衷。他並不是什麼時候都能看懂這個人,即使這麼多年相伴。而隔閡於此時比任何時候都讓他不快。陸敏青提着袍角踩上竹屋,刻意放輕的動作沒有發出聲響。
揭開竹簾,公子敏青撤了手,長袍垂下,人慢慢的往裡間走。他來得急,竟忘了多披一件裘衣,此時才察覺自己衣衫單薄了些。
寬敞的竹屋裡並無多少擺設,因爲青王偏好席地而坐,也傾向於空曠悠遠的意境。陸敏青隔着裡屋的簾子看到了兩道身影,一頓,面無表情的伸出手挑起一方視線。
玄衣的女子執筆,側臉所見的沉謐仿若錯覺,從容且消失了素時的冰冷,只餘純粹的雪漠高華。白錦緞勾雲紋的丞相公子展開狐裘站在她身後,微笑着恍若美玉做成的雕塑,他彎下身,將狐裘爲她披上。
一眼如春光繁蕪,蔓延着蔓延着,便生出了安寧的感覺。那契合卻偏偏刺痛了青年的眼。
那女子筆尖凝在紙上,側臉看男子的時候似乎失神。陸敏青撤了手,退後一步,看那竹簾輕輕搖晃,臉上浮出嘲諷的一笑,回身走的無聲無息。
地上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他似乎恍然頓悟。
爲什麼如此在意?原來如此……
你終究還是動搖了我。
失敗者,陸敏青。心裡有個聲音響起,似在嗤笑自己。
公子燼陽眼角若有似無的看了簾子一眼。
“我從不需要這種東西。”那個側臉的女子如是說。
他回目無所謂的泛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