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燈火俱明,帝少姜提了壺酒坐在廊下一人獨飲。
青王不曾有醉酒之不良記錄,也鮮少這樣沉默獨坐。她泰半時候身邊總有些人圍着,就連入寢,暗處裡還藏着聲息難察的暗衛。今夜確是真真正正的屏退了所有人。
有那麼片刻,一向冷酷果決的人心裡也悵然幾分。終歸走的路與前生並無差別。她想來生來就只能做這樣的人,滔天風海里計謀着駕馭,原非熱衷,卻是因爲無所長,無所執,便只能習慣性的迴歸了記憶裡的態勢,從善如流的抓攫爲人來說最有誘惑力的東西,不廢此生的做最不可能稱之爲虛度年華的所謂大事。
總要有點什麼在手上才叫活着。野心,或者遊戲。
帝少姜抓了酒罈仰頭灌了一口,指尖無意識的搭在緣口敲着,眉心微皺。她素來不忌落人口實,雖不屑立名正身,但卻不喜別人的貶斥安在了自己的作派前頭。
雖知道遲早是要那樣“揚名天下”的,然,尚且未動一絲一毫便白得了這樣的名頭,畢竟愉快不起來。
“流血千里……大禍麼……”
眯了眯眼的女子微微仰了臉,院中斑駁晦暗的樹影依稀,她的表情有些陰鬱,“如了你的話,真是遺憾。”
這樣的感慨裡不可謂不透着冷嘲的成分。
前生後世皆如此。這個薄涼的人,二十多年浮生一過,剝離了前塵舊景,隔着不可跨越的距離所有的記憶還在,卻早將過往的成就地位連同仇怨拋下。偶爾觸及往昔,竟也是如煙往夢。
一點失落也無。
縱使如今命運離奇之下,她溯游而上了千年時光,竟也沒有興起過比對今日、昨日的念頭。沒有瘋狂的興起重歸舊日的念想,亦沒有想過或者眨眼再成飄零的境地。
直白的談來,竟似順河流淌的孤燈,舊的世界遠去,新的境地難以上心,畢竟她從未想過……重來。
她所認可的唯一,停留在過去。如今不過是鬧劇。
愛或者恨,薄涼或者多情,猜忌或者信任,榮華或者腐朽……所有的一切,在敲下最後一顆棋子之時,都已刻畫在那個靈魂的記憶裡。
早已完滿。餘下不過是狗尾續貂。
帝少姜依稀是看清了自己。許是一種固執,吐出承諾或者約定的那刻開始,她走到了最後,然後結束。無論殘缺了什麼,她已無心探尋。
從來不知是否得到,便無從體會擁有的感覺。倘使秋川或者帝少姜曾經有別於這樣的心態,或許此刻便能清楚的知道,這原是一種寂寥。
我在空無的死寂裡擺下了一盤棋子,黑白交錯的佈局縝密有致,冰冷的石面上線條清晰,冷淡的空氣裡清脆的響聲間或,世界是純白圍牆砌起的密閉,了無聲息或者風聲俱滅,光線朦朧,張開眼望去,千篇一律的是對座空空。
於是便只能冷漠的扣緊玉般的棋子,反覆擊敲出冷脆的響聲。啪,啪,啪,不耐的催促沒有迴應。
索然無興,不及有那麼一個人出現,便垂頭冷淡着不動如山的布完了整盤。毫無差錯的,事事如意的,每一個反應,每一步棋子,雙方的步驟都按了自己的料想落完。
誰也沒有機會打破預定的計劃,她未想過去打破,至於別人……因爲沒有別人。
於是是這樣的結局。
而如今又是新的棋局,她漫不經心的投注目光,無聲落子,突起的波瀾裡卻依稀映見對座存在了身影。
來的有些不是時候。因爲過去是唯一允許存留的歷史,序章尾聲完美落幕。她不認可現在。
可是現在必將抹殺過去。
“爲何對他如此容忍?”
疑問的聲音冷淡,帝少姜擡眼,陸敏青神色幽幽的立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看來你和府上的人關係不錯。”她的反應也是淡淡。
“你並沒有下令不允人進來。”公子敏青微微斜眼。“我知道他不是無衣。”
青王並無意外的表情,慢條斯理的放了手,偏首靜等下文。
“我打聽過丞相公子離家後的行蹤,”陸敏青眉心微皺,顯然心中有慮,“小九,他絕不可能是無衣。”
“然後呢?”她斜挑了眉從善如流的順勢問下去。
“顏燼陽不是簡單的人。”錦衣的男子慢慢走了過來,隔着欄翕起眼微微仰視已經起身到了欄邊立着的女子,他尖細的下巴形狀極其優美,燈輝下脫出陰影別有幽魅。
公子敏青的眼神倏忽有了深邃,說的話極其認真,“倘使你知道他曾交好過哪些人,必定不會如此好脾氣的容忍這樣的人在身邊。”
“顏成位高權重,長子卻偏生破門而出不肯入仕,世上豈有生於權圍卻志在閒雲的貴公子?這人貌似風雅高潔,既然立志江湖,何以又重回京都?既無心廟堂,又何以甘願到你的身邊?小九……你比誰都清楚這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往往亂你周全之人都難善全,顏燼陽身上潛在的不定足以他死個千百回,何況他不止一次的妄圖揣置你的想法。”敏青話音一轉,突而微冷,“連親身父親都避忌防範的人,豈是善類?你留着他,凡事不曾避忌,究竟要做什麼?”
“你來找我就是說這個?”廊下的人俯下臉,逆着檐上的燈光表情模糊,“不過是個顏燼陽罷了。”她退了一步背了手,幽黑的眼睛裡沒有太大的波動。
“整個鳳蒼卻只有這個顏燼陽沒有理由的便被你留在了身邊。”
帝少姜神色微冷。
“幽篁身後站着太淵一派,白浮於你有師仇的人情對你有求必應,至於我……知道的太多,若是無用便是身死,而顏燼陽……拉攏右相的藉口不必提。”隔欄他錦繡的衣襬悠悠拂動,“你該知道,顏成和顏燼陽之間雖不成仇敵,但已幾乎僵冷如冰。不願顏燼陽入仕爲官的不是他自己,恰恰是他老爹顏成。顏成尚在,顏燼陽沒有翻身之日,他靠上你並不只是想擺脫顏成壓制那麼簡單。”
“誠如你言。”帝少姜臉上帶了幽秘的笑意,“顏成忠義,若是國之良材他豈會不用?顏燼陽是他的兒子,雖並未顯出卓才但也絕非庸碌,顏成會以這樣激烈的手法逼他離家,只有一個解釋……”
“老子發覺兒子‘心術不正’演出破門而出這一齣戲畢竟只拖延了幾年,現在顏氏公子一回來綁上了青王這棵大樹,顏成又能如何?總不能坦白難言之隱爲自己招致禍患罷?”錦衣公子靜靜凝視她半響,“這人年紀輕輕耐性和膽識卻是極其過人,你此刻縱容,他日必成後患。”
“真是小看了你,竟查到了這麼多。”青王的聲音多了絲感慨,目光有些奇異,時至今日,帝少姜不得不承認,就連陸敏青,也並非只是曉些江湖閱歷的。他天性中的敏感或許只是源於自保因而極其警惕威脅,但正因爲這樣的特質,這個人能很清楚的覺察到真正不善的因素。
“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後悔站錯了地方,認識了錯誤的人。”公子敏青撣了撣衣袖,冷冷一笑,“雖說只是個囚徒,但也沒說自由比性命更重要。我只是不希望還沒等到你大發善心放我的那天,就見你落了不好的下場,只能自己也等死。”
他自請繼續留在這人身邊,心情已非昔日那般簡單,到現在也握不準該以何種姿態面對她,話落也再未看她一眼,折身踩着一院暗影去了。
帝少姜卻是一笑便再無表情。
陸敏青進了花廳,桐夕正巧一人無聊的翹着腿乾坐着。
狐狸公子冷淡的表情早已不見,面上正是素日裡輕浮豔麗的笑顏,“喝酒,有無興趣?”
素衣扎發的女子足尖點地站了起來繞了他一圈,拿眼瞧了一陣,拍了拍對方的肩,“怎麼,今日受刺激了?”
那位笑的無懈可擊,袖子裡摸出一把摺扇拍開遮住下半張臉,眼神好不愜意,“怎麼可能?你看我的樣子像麼?”
“你就是把臉笑成迎春花估計也只有嚇人的份。”桐姑娘又翹着腿坐回了椅子,“三個大字在臉上,本姑娘又不是瞎子,看得清清楚楚明明顯顯是‘不痛快’,跟個不痛快的男人喝酒只會自己找不痛快,待會兒借酒消愁,誰有那力氣扛你回來。”
拿扇子虛晃幾下的人臉黯了幾分,神色恍惚,“有這麼明顯?”
“你自個兒拿鏡子照照就知道了。”俠女嘆了一聲,有些同情。“若是在那位姑奶奶那裡碰了壁也不用說了,你自個兒慢慢消化吧。”
“我卻已然不知該如何與這位人物相處了。”陸敏青卻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