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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企圖

25.企圖

汴陽王府。

管家紀崇率下人恭候新主人的到來,行道兩旁列滿了整肅的人隊。

陸敏青一會兒看一眼前面那女子的背影,一會兒斜掠身側那個溫文無害的狀元公子,右側並行的還有基本不作聲的司命弟子。狐狸公子撇了撇嘴,行走間突覺某道冷冰冰的視線凝在後背,回頭,正接上一雙帶敵意的眼神。是那個叫檀淵的侍衛。

“殿下。”管家將主人迎進花廳安置,於堂中垂頭拱手,身後幾個主事齊齊躬身,“侍婢一百三十,護院兩百,不算宮中新選的人,王府共三百三十口人,膳食師傅出自大內,府上賬房四位,前日剛進三十女婢,殿下可有吩咐?”

帝少姜睇了他一眼,眼神逡巡一刻淡若拂水,“照你的安排便可。”

“那奴才斗膽了……殿下可要見府上護衛?”

“不用了。”座上的人回了句,“都下去吧。”

“那麼湯水已備,請殿下和各位公子沐浴後用膳,幾位的廂房也已備好,”紀崇利落的點了幾個下人分帶了客人,自己領了另外兩位侍婢,“殿下請跟老奴來。”

帝少姜挑了挑眉,起身舉步往內庭行去。

“當年陛下還是王爺的時候,奴才曾有幸跟在那位殿下身邊,陛下把自己當年的王府賜給殿下可見寵愛並非一般……”

“……”沒有迴應,紀崇且走且看青王殿下的臉色,卻只見對方冷淡無波的神情,似乎不曾聽見什麼一般。他領着主子一路,簡略地講了王府大略的佈置,至始至終也沒聽見這位殿下發表什麼意見。

“紀崇,你在王府待了多少年?”良久,那位纔開口。

“稟殿下,已是三十多年了。奴才自年少便被選進這府中,這已是第三代主人。”

“那你倒是混的不錯。”不明情緒的一句。

“不敢,都是託主子們的福。”

青王殿下停在正房門,側臉幽幽而笑,“那麼,紀崇,要一直記得這點。”榮華安穩,靠誰而給。

“是。”管家諱莫如深。青王舉步入門。

“衣物已經備好,紀崇不打擾殿下沐浴了。”紀崇躬身停在門外,眼神有些感慨,一晃三十多年,這府上繼兩位皇子後再一次的迎來了主人,原來竟是這樣一副性子。

一點也不像曾是壽王的皇帝。

室內的梳妝檯明顯是新添不久的傢什,侍女替主子理好了長髮,打了手勢便有兩個丫鬟抱了滿匣子珠光閃爍過來,成色極足的金銀首飾。

帝少姜看了一眼,眼神極爲不耐。

“下去。”主人揮了揮手,長髮披散着側臉,清霜一般的面容恍置雪霧中,薄涼冷冽。那侍女看得呆了呆,良久忘了動作。

新主子言行舉止裡少見的帶了如男子一般的風華,讓人不得不驚豔側目。

帝少姜轉過頭,暈黃的銅鏡裡映見一張出衆的臉,除了有些面無表情外,那五官那眉眼確實是當世難尋其二。只是無論過了多少年,這樣的一張臉,仍舊是她厭惡的。

侍女偷偷瞄了好幾眼,手上不忘該做的事,剛想替那位殿下梳個髻,猛然一聲巨響嚇得她哎呀一聲跳開。

梳妝檯前的那面銅鏡突然就碎開了。

“殿下……”下人吶吶噤口,。

“這種東西,以後都不必要。”帝少姜收回拂出的手掌,玄黑暗紋的布料在空中劃過一抹弧度,折身就那麼披髮走出了房門,侍女手忙腳亂地應了是,帶着丫鬟慢了一步追出去。

那女子沉黑長衣上絳紅幾點拖出道道殘影,侍女提着裙襬急急忙忙的追趕,卻只聽見身影的主人極其冷漠的吩咐。

“叫檀淵來見本王。”

青王腳步朝書房行去。

◆◇◆

檀淵倒是一直候着少主召喚,進來的時候卻愣了愣。

大抵是從未見帝少姜着青色以外的衣物,那等玄黑驟然入眼有幾分突兀。竟遮去了帝少姜平時的流然清越,隱隱多了深沉莊重。

帝少姜正隨手從書架上抽了本上代主人的收藏,只翻了一頁便扔下,走來落了座又漫不經心的撥弄案上的擺設,“還在信州之時便聞明氏近來蠢動,”她抽空擡了眼覷了青年,“她又幹了什麼?”

“並未有什麼大的舉動。”檀淵仔細的研審了近日的消息,並未抓住什麼疑點,皺眉將寥寥信息透出,“皇后前日諫勸皇上雨露均沾廣納新人,皇帝意外的應了,已經選了幾位新妃,內廷昨日又甄選四名臣女進侍,都是些不怎麼得勢的小家之女,但十分難得的得了皇帝的讚賞,看樣子倒像是帝后雙方的試探……”成帝多年來獨寵帝后,幾年難見選秀,即便不得已入了宮的新人也是冷冷清清不受過問,這次轉變,到好像是徹底拋開了一心一意的情念。

“倒是提早了……反正也是遲早。”帝少姜噙着微冷的笑意手指撫上案上的鎮紙,目中暗光浮動。

“明信薇算是個人物。”她靠回椅背,玄黑的寬袖撣在扶手上,絳紅的袖邊在燈下泛出異樣流彩的光澤,映着主人莫測的笑意別有一般景象。

“主上何出此言?”明信薇自然不算簡單,但檀淵清楚,帝少姜出言有意,並不會無緣無故簡單的讚賞或是肯定,她剛纔一句,倒像是看出了什麼。

“你覺得帝景宏爲什麼只給我王位而非儲君之位?”

“是顧忌主上?”檀淵皺眉。

“或者也有退一步韜光養晦的意思。”帝少姜眯了眯眼,指尖輕敲案桌,脣邊噙着不定的笑紋,語調近乎散漫,“不過……這何嘗不是給了明信薇一個機會呢。”

“檀淵不懂。”沉吟不得頭緒,只好詢問的投去眼神。

帝少姜笑,“只要一日本王還沒登上那個位置,誰能保證中途不能出其他人選?”她斜睨了檀淵一眼,一半容顏略爲陰沉,“帝景池還不算老。”

檀淵猝然一驚,“可是……”

“沒有可是。”青王狹長的眼沉黑如墨,“明信薇一派名不正言不順自然不能取而代之,但歷代挾幼主以令天下的例子多如繁毛,既然本王不是傀儡的人選,她爲何不能‘生出’一位合格的後嗣?”

檀淵面色一怔,愕然。

“別忘了,汴陽雖富,卻近似‘發配邊疆’,帝景池不是長命的相,這樣的舉動在外人看來還不足以說明本王不是中意的人選?一旦君王生出意外,本王遠在千里,未有王命不得擅離封地,你說這禁宮是誰做主?”

“缺的,就只是帝氏的二子了……這是終於撕破臉了啊。”青王笑意盎然的感嘆。

青年震撼當場,片刻凝聚了目光,“皇帝多年不有子嗣,太醫院曾有多次聚診,主上……”檀淵似有某種僥倖,“皇帝不可能會有新子……”

談及此種隱秘宮聞,畢竟關乎皇帝作爲男人的尊嚴,該出口的話繞了幾圈,檀淵還是委婉含蓄的換了種說法。

青王笑意愈深,竟然帶了幾分戲謔。

戲謔?檀淵頗感奇異。

玄衣的女子起身踱來長袖灑然的擦過他右肩忽然一頓,青王側臉右手點上他肩膀,得來對方的猝然一僵。帝少姜臉上的笑意倏忽化爲冰刃一般的寒厲。

“‘螟蛉有子,蜾贏負之。’”

青年疑惑的側頭,比他矮了一截的青王殿下低笑了一聲,不盡諷然。

“今日之父子,明日之手足,妻妾所出又如何?非我族類者多矣。這天下鬧出的家庭醜劇還少麼?沒有絕對的不可能。”

枕邊睡的不定是伴侶,口呼的兒子不定是貨真價實的種。這世上,有多少男人某天早上爬起來卻發現,父子非父子,妻兒非妻兒?

明信薇想要,自然能辦到。玩弄一國之主的血脈,當是兒戲一場。

青王殿下臉上的表情退潮一般散去,撤手退開幾步,視線突而凝了窗外一眼,檀淵仍感震顫。

“顏燼陽,你打算在外面站多久?”沉默中帝少姜突而冷淡出口,檀淵猛然轉過頭目光陰冷的定向門口。

門外過了片刻纔有人推門而入,顯然來人曾有猶豫。一襲流雲織錦玉白華服的公子立在門口不遠處,神色淡淡含笑,“失禮了。”

帝少姜冷冷瞥了他一眼,“看來你有事找我。”揮手轉目又對上若有所思的下屬,“先下去,該做的事照舊。”

檀淵應了聲,垂目行出。

“少姜剛纔的話,燼陽受教了。”公子燼陽臉上籠了月光一般的笑顏,帶了燻人的溫度。類似於調侃的語氣。

“是麼?”玄衣的女子繞着書架行了幾步,隨手又抽了本札記打量。“來找我什麼事?”

“故意讓我聽到那些話,不怕我別有居心麼?”他不答反問。

“別有居心?”對方睨了他一眼,並不打算繞圈子,“顏燼陽,先來後到的道理你不會不懂,說別有居心還太早。”

“是……”顏燼陽頓了頓,“你的心思不在我身上,分心也吝嗇。透過我看另一個人的表情彷彿還在昨日,現下卻已是十分淡薄的模樣。少姜在想什麼?”他靠近她,低垂的眼睛如一汪月夜下的水,“我可以幫你。可以真真正正信任我一次麼?”

那女子狹長的眼裡便如結晶一般折射出熠熠的光彩,最深處卻涓涓流淌着凍徹骨的暗流。

“我知道你的本事。”顏燼陽一側的臉像隱在暗影中連輪廓也開始模糊,“沒有我,你想得到的最後依然能得到,但是我也知道,你從不惜任何利用。你不會拒絕我。”

“我當然不會拒絕。”她冷淡的出口,細細的眼尾微揚,瞳中流瀉出趣味的暗色,“我爲什麼要拒絕?”

“然,主動送上門的東西未免有輕賤的嫌疑。”她笑,“且,我並不是個一心一意的人。”其一,倒貼的行爲會將之本身的價值大打折扣。其二,她現下還沒有興趣去挖掘這人的秘密,但難保能容忍到永久。自發的靠上來縮短距離,這人難道不知危險麼?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潛在的威脅,她向來不會留情。

“不過遲早。”顏燼陽神色自如,淡淡的眼波有輕微的漣漪散開,“你不登上那個位置,我的別有企圖便永遠沒有機會實現。所謂先來後到,正是如此……政治是場瘋狂的賭博,我壓了賭注在你的身上,至於什麼時候會被看透,那是無法消泯的風險,自古成敗難盡如人意,我只是盡力實現自己的願望罷了。”

“不錯的回答。”帝少姜垂了雙袖踱回案邊,室內幽幽兩道人影停滯牆上,待一陣窸窣風聲過後,她半斂的眼將視線凝在虛空中一點並未看他,“那麼,顏燼陽,你有什麼資本?”

“臣,畢竟是天子門生,且爲右相長子。若站在殿下身後,不無助益。”

“是麼……”玄衣的女子凝然的表情陷在某種思慮裡,靜滯了半響終於回過神來,她冷淡的勾了笑紋,漆夜一般的眼睛是俯瞰的冷冽,“處心積慮的過程往往比單一的結果更有意思,或者你無所遁形,或者我節節敗退,這樣看來,你的確還有些價值。”

淡黃的光暈裡,青王轉過臉來,晦暗不清的表情裡帶着某種瞭然,“以退爲進。你想爭取時間韜光養晦蓄力待發,你對那個位置也有興趣?”

“不。”華衣的公子搖頭否定,“我對那個位置從來沒有野心。”顏燼陽微微一笑,微弱的純華溢出某種脆弱,“我想要的,從來不是它。”

一瞬間的沉默。

顏燼陽是個不能以常理審度的人,但也絕對不是個無害的人。

他在試圖揣測她,或者自以爲是的認爲已經看透她。

這樣的認知無法讓帝少姜覺得愉悅。尤其他的一言一句多少是事先猜準她反應的。

有點腦子的人都能從日久的相處中捕捉到她的習慣,陸敏青在她身邊待了四五年,有些覺悟並不奇怪。但,顏燼陽,不過幾次的照面,何以如此自信他懂她?

“帝少姜。”沉默中那男子面沉如水,第一次現出類似於冰冷的情愫,似嘲似諷,“並不是所有人都該被你看透。”

一言如驚雷。帝少姜冷冽的表情未動,眼中卻似有劍光躍起。

“旁人我不知,但我看得到你的劣性。”那男子緩緩露出讓人錯覺柔和的笑意,“你殘忍冷酷,執拗且驕傲,每每要證明什麼去算計攫取,卻往往在一切結束之後,得到了如願的結果反而覺得意冷無趣。我直面過你無所避忌的一面,也見識過你出言必有深意的本事,要了解你,已經足夠。”

我見過你眼裡的色彩,波動着的不止薄情,還有寂寥。那樣的東西,我已太過熟悉……那男子神色複雜,桃花形狀的眼卻偏偏沉落了所有色彩,無視她霜寒且冷厲的表情吐出了最後一句話。

“在你得到王位之前我不會打破規則與你對立,但我也不會告訴你我想要什麼。帝少姜,接不接受我全全在你。”

帝少姜倏忽一怔。滿身的殺意褪如潮水。微眯的眼裡還有陰翳的暗影。

千里荒涼的景象掩埋在花團錦簇的假象下,冰霜雪漠做成的泥土將之厚重的覆蓋。矛盾又難以捉摸。

一瞬間,陌生的人似乎堪堪只留了擦肩的距離。

她長眉微皺,犀利的眼神似要看到他心裡,不曾有過被人如此分析揣度的經驗,各種思緒電般閃過後終而只是微微一笑,“原來如此。”帝少姜走近他,薄淡的表情已經不露思緒,“有一瞬間,我幾乎以爲你是某個舊識。”

“可惜不過眨眼,我便又猶豫了。”

那個人,不會選擇如此激烈且直接的方式,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我對你的將來拭目以待。”她第一次覺得直覺已經無用,無所謂地大步揚長而去。“那麼便算達成一致了。”

“少姜。”他叫住她往外行出的腳步,從身後靠近,直到地上兩人的影子重疊,擊玉一般的聲音才響起,“汴陽王府的近衛軍不得超出三萬,這是規矩。”

“本王知道。”

“右相府會站在你這邊。”他補了一句。

然而那人卻只冷淡一笑,徑直走了。

答應了,不是麼?留下的男子忽而意味不明的笑了起來,桃花眼裡細碎光彩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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