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少姜撩了簾子鼻端一股藥味悠悠飄出,皺了皺眉眼裡的墨色深了幾分。
陸敏青一路上不曾露過面,即便是在整隊人馬遇上伏擊的時刻。
靈鷲微微點了點頭側身爲她騰了空。
“……”男子一臉遲滯。
想是很糾結於稱謂的問題,靈鷲如往常深思猶豫了幾秒未能成功的想出合適的詞語,臉上神色很是古怪。帝少姜不是他的主,對於大衆化的‘殿下’二字,實在有自貶自卑的嫌疑,而小姐主上什麼的自然不會從他嘴裡蹦出,至於某某姑娘的稱謂……確實讓靈鷲更顯遲疑。
所以,還是再一次的,直接跳過這個問題吧。
“還想裝死多久?”實在算不上平易近人的帝少姜進來一開口便攜着股子冰霧繚繞的味道。
躺着的陸敏青背向車門,聽得這樣的話連動都沒動一下,從背後看來,似乎是沉睡的模樣。靈鷲端了几上裝着空碗具的托盤,一言不發地出去。
胃口如此好的人決計談不上‘傷重’。帝少姜脣邊扯了扯。
寒涼光芒在車壁上慢慢挪移滑過。
“真是開不起玩笑的人。”陸敏青的聲音冷淡的響起。青年服帖放置於腿上的手擡起推開脖上冷薄的劍刃翻身坐起,順勢一撩頰上長髮,動作配着無關痛癢又慵懶的神態極其秀麗迷人。
帝少姜看了他一眼,反手隨意將短劍釘入車壁,咄的一聲後,那柄她慣常用的短劍沉雀晃了晃,劍身上明亮澄澈的光輝遊動。
她這才撩了衣襬冷定的落座。
“聽說文月錦在四處找你?”
陸敏青撫衣的動作一滯,極快的又恢復自然,“那小子嗎?不過是嫉妒我和華濃館的霓裳走得近罷了。”
陸敏青生來總是招惹女人,裝腔作勢的本事和樣貌很能博得她們好感。即便無意,每每也有遊戲花叢的嫌疑。
帝少姜過問文月錦卻不是因爲這個。
“我要你做件事。”
狐狸男便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
青王離京後,接連三日的雪,覆蓋住了滿城迤豔的色澤。
初五,夜中小雪未停。有人煮酒窗下看陋窗剪影一夜,有人暖玉溫香紅帳盡歡恣,有人佇足高樓神色悲喜難辨,有人笑而不語擁高被安然入眠,亦有人於觥籌交錯中交換意味深長的眼神。
京城是個大染缸,形形色色人心都裹了或明或暗的外衣。
帝景池終究應了百官雨露均沾的諫言。
這一夜,獨寵帝后的成帝入了新妃的羅帳,一縱歡情。
這一夜,帝后久久立於禁宮之巔,放眼腳下臣服,瞳孔的情緒隱晦難懂,似愧,似瘋,似狂。
這一夜,左相府上賢士斯影對窗溫酒,淺酌且笑,窗外雪如飛花,院中伶仃瘦枝傲立絕然,他飲盡一杯,背手任寒風拂面,靜視天穹如墨,曼道,“時機又近一步了。”
這一夜,華濃館裡歌舞昇平,京城公子貴客們不醉無歸,秋氏公子稟生拈杯淡而不語,隔岸有人眼神悠長,四目相對,舉杯頷首,便已心生同意。
假象的破裂,已經迫在眉睫了。
而那個剛剛遠走汴陽的人,又是怎麼想的呢?微子啓舉杯與秋稟生共盡一盞後,垂下眼暗暗的思忖。
文府少爺文月錦坐在司僕大人身邊看他望着再斟滿的酒杯愣愣出神,拐手捅了他一記,“喂,子啓,你這傢伙發什麼呆!大好良辰,不醉不歸!”
微子啓沒提防被推得劇烈一晃,回過神來無奈地嘆了口氣,“月錦……”對方挑眉等着他下一句。
司僕大人揉了揉眉,樣子頗似煩惱,“你的脾氣……”後面的沒說了,轉了話題,“你不是來找霓裳姑娘的麼?怎麼肯坐在這裡陪各位大人公子喝酒聽曲?”
文少爺上華濃館哪次不要美人作陪?今次倒肯擠在一堆往日被自己不屑爲‘附庸風雅假正經’的人裡,不是很奇怪嗎?
他這樣一問,文少爺便有得抱怨了,“霓裳迷上了個來歷不明的男人,那廝前不久不吭聲的出京走人了,她最近便悶在房中誰也不見。”
“哦?”微子啓本是隨意一聽,並無多大興趣,見他面上多有記恨,便只好作饒有意思狀,“那會是誰?”
“誰?”文少爺冷然一笑,頗有長刀出鞘一瞬冷光懾人的氣勢,“開春那次暗算本少爺的賊子!你肯定也見過,長得不男不女,跟的主子也是妖人一個!我遲早要把這畜生揪出來狠狠弄死!”
這少爺咬牙切齒,司僕大人心中覺得好笑的同時,心裡卻慢慢涼了下來。那個眼帶妖異的男子,他跟的主子不正是那人嗎?那個人之所以讓他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只是因爲……只是因爲……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微子啓表情冷漠的垂下眼來。
文月錦發覺友人低鬱的神態,剛要說幾句,外間卻有家丁樣的人推門進來,小心翼翼避到席位後邊朝這邊摸來。看穿着,那不是左相府的家丁麼?他只好拍了拍好友肩膀,努嘴朝那邊示意。
微子啓擡頭見了,神情不知爲何更冷了下來。
“姑爺,小姐用過晚膳後四處找您,趁下人沒留意出了府,現在正在這外間鬧着要進來呢。”相府的下人過來稟報。
文月錦聽的嗤了一聲,“不肯消停的瘋婆子。”
微子啓冷凝的面容夾雜了幾分哀涼,似是悲憫似是壓抑,“我知道了。”便整了衣起身向列座告辭,在一堆人或幸災樂禍或同情感慨的目光中出了門。
“月錦,我先回去了。”文少爺回憶了一下他單獨向自己告別時的語氣,輕飄飄帶了淡然,不由得搖頭嘆氣,“逆來順受的傻子。”
是有點哀其不爭了。
剛感慨完,手下的人摸了過來耳語。文月錦聽後眼睛一亮,“總算給本少找着那畜生了!”急急忙忙找了個藉口遁走。
微子啓下樓出了門口,一輛馬車正停在外間,情緒激動的婦人在兩三個丫鬟的圍截裡掙扎反抗。左相的小女兒長相清秀柔美,嬌柔的像一碰就會凋落的花朵,此時卻像瘋子一般大吵大鬧。周圍人指指點點,不時冒出難聽的冷嘲熱諷。
微子啓快步上前,冷着臉撥開看好戲的人。
“清遠!”婦人一見他走來,眼中淚水便漣漣滑落,推開丫鬟的阻撓撲了過來進了丈夫的懷中,嘴裡叫的卻是另一個名字。
清遠是前任尚書顧如歸的兒子。那是左相小女兒青梅竹馬的戀人。
神志迷失的女子似乎一直活在假象裡,成日叫着的是那個記憶中的名字。明明是截然不同的長相,她卻在第一眼見到這年輕人時一口咬定他是記憶中的戀人。她嫁給了名叫微子啓的年輕人,他原本是朝廷的新秀,前途無量,卻因爲被她當做了一根救命稻草而失了自由身。
所有人都唏噓不已。這個被逼入贅相府,終其一生都被瘋瘋癲癲的女人當做替身的年輕人。何其悲哀。
微子啓面上看不出任何怨懟,語氣輕柔的安撫懷中的女人,發覺她衣衫單薄,皺了皺眉看向那幾個丫鬟,“這麼冷的天,夫人出來你們也不知道給她多添件衣服?”
世態炎涼。連親生父母都以之爲恥吝嗇關心,更何況這些見風使舵的奴才們?平日裡閒話風涼話說的可少?
微子啓沉着臉脫了自己的外袍將女人裹緊,擁着她走近馬車,語氣不自覺的溫柔,“阿莞,我們先回家。”
阿莞是她的閨名。即便她一直叫着的是另一個名字,他也從不開口反駁或者糾正。
“我到處見不到你,以爲你不要我了。”婦人低低的抽泣。
“怎麼會?”他苦澀的微笑,容顏如風中凋零的薔薇,“你知道我不會離開相府,阿莞。別胡思亂想了。”
兩個人上了車走遠,卻引來無數人遺憾的嘆息。
這樣美好的男子,他的一生怎麼就毀在這樣的劫上?
———
“還有多久?”
帝國華美的宮殿罩住的是見不得光的骯髒,每個角落每塊磚瓦,甚至每粒泥塵,都揹負陰魅魑魎。再多的宮燈炭火人息,也難撼動入骨的冰冷。
皇帝任對方的手直接觸上脈門,冰霜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這大殿,突然陰冷悽清。
“原本已是枯竭之相,鑑安煞費苦心研製丹藥,陛下能到今日已是十分難得,虎狼之藥,卻將往昔一切努力盡負。”奉淨空渺的表情帶了嘆息。
“也罷。”帝景池卻沒太多感慨,回手冷然的臉瘦削病態,“最多半年足以,不過是成王敗寇。”
“朕等她。”
無論是什麼方式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