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高陽道。
“殿下。”一字排開的宮人低頭行禮。
“唔。”她應了一聲,人過後猛然停住,回頭皺眉,“什麼人?”
“咳咳,”爲首的某個女官剛要開口,猛然鼻端一陣幽幽檀香,眼角杏色衣衫晃過,擡眼驚才豔豔的狀元公子以扇抵脣而來。
“殿下,那是皇上特意挑來送去汴陽王府的宮人。”顏燼陽彎了彎眼,酒溫春暖的表情讓人如沐春風,習慣了從別人眼神裡探尋情愫的帝少姜皺眉凝了半響,卻仍未在這人面容上找出什麼破綻。
顏氏燼陽一言一舉,是地道的世家公子雅緻。
“是麼?”她反問了一句,卻並非是再次要求對方的肯定回答,“啓程。”
“是。”宮人們應聲齊整恭敬。
帝少姜最後掃了一眼,面色有些陰晴難測,一轉身登了自己的馬車,剛撩了車簾身後公子燼陽溫文的聲音淡淡,“殿下,臣……”
然而一句話還未說完,面色冷淡的青王殿下已經明瞭的出言打斷,“不必了。”
“是。”斯文的狀元公子絲毫未有被拒的窘態,微笑着答應後轉身往後面的馬車行去,登了最後的一輛。
帝少姜一撩車簾,不出意料裡間某位已經坐的四平八穩理所當然。她便面無表情的進了馬車坐了,動了動脣。“啓程。”
車伕利索的駕了車,外間站得整齊的宮侍齊齊盯着一隊人揚長而去。皇帝安排的宮人,還得遲主人兩日才趕往汴陽,此次不過是與將來的主子打個照面。
女侍官冬笙看了那幾輛馬車連同黑衣騎走遠,抹了抹額,嘆口氣,“看來不是很好相與啊,”一揚手招了宮人,“今後要提着心了。”
聞名不曾見面的青王這次格外乾脆的將自己暴露於青天白日之下,那張臉無疑給了衆人深刻的印象。但卻無端的讓人覺得有風雨欲來的趨勢,大概是某種東西再也不需掩藏的大意了。
卻說對着那位古怪的銀髮男子,帝少姜向來少言少語。白浮也不算什麼多語的人。
“塗宜世子似乎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他少見的主動開口,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長時間的相處,帝少姜實在不抱希望能從這人稀少的表情中探尋到什麼特殊含義。
她往坐榻上靠了靠,閉了眼恍若未聞。
白浮別有深意的掃了她一眼,意外的再接再厲,“你一向不曾如此寬容,世子孤離有什麼特別之處麼?”
銀髮公子偏了偏頭,膝上落滿銀月風華,樣貌驚爲天人,“聽說你又一次放過他。”
涼華閣主人與帝少姜的相處頗爲奇怪,並非親近,又非疏遠。白浮對世事上心甚少,但對面前這個人卻奇異地收不回關注,撇開兩人都非正大光明之士的事實,認真說起來,似乎有點君子之交的意味。
帝少姜一如既往的不會回答這樣的問題。
白浮等了一刻沒有得到答案,只好自行揣測,“只是因爲孤離是閶闔世子?”。
帝少姜冷哼了一聲,似乎是笑了一下。
白浮目光轉了轉,“不是?”一副靜待解說的虔誠與耐性。這個人,似乎並不懂與人打交道所必需的常情和迂迴。
帝少姜對望過來,表情極淡,“你師父一定忘了教你……”
“戲看久了會有入戲難逃的危險。”
男子不答,默默的審度她話裡的意味。帝少姜側着身以手支額,目光幽幽還放在他一身耀眼的銀髮上。她多數注目他的時候視線皆放在那頭顯眼特別的長髮上。“你師父是個聰明的師父,卻又是個蠢笨的長輩。”
“什麼色彩都染不上是種惡習。只會追逐別人的故事,就算永遠守得住本真的空白不被漸染,那麼當厭倦的時候,你選擇什麼樣的後繼呢?”
沒有過痛感的人,如何能感知某刻的滿足?欲,望,纔是人的本質。
從一定程度上來說,白浮這種人,過於無趣。
涼華閣主人似乎有所明悟,擡了擡眼皮,不見波動卻有薄厲的戾氣溢出,“厭倦了,自然,殺掉。”
是一種不諳煩擾,本能對變動採取割除的應對態度。
“你是在告訴我,厭煩這場戲之後,覺得我無趣了,便會殺我?殺得了再說吧。”帝少姜驀地低低笑起來,慢慢閉上眼靜息,“哎……這纔是真正的白紙一張。”
看過萬千他人的苦樂,空白依舊是空白,某日,會不會有一則墨字最終鐫刻於這樣一張無慾無求的紙上?七情六慾都是化外之事。真是幸福的人……
可這樣的人卻讓人總有毀之徹底的衝動。
帝少姜任自己半沉入沉穩的休憩中,暗暗壓抑下某種黑暗的心緒。
她當然會放過孤離。
無有人知道,時光隔離千載,空間遠離不止萬里,可是這個人卻有與她驚人相似的人生起點。難道不值得她放他一次麼?
如果孤離長成了那個記憶中的自己,帝少姜,昨日,你還會不會留他一命?半夢半醒間,帝少姜問了自己這樣一個問題。她生而爲那個人的時候,並不是爲恨某個人而活。儘管那短暫的二十多年人生她爲了一個承諾聽起來也是可笑的。然而並不是相同的。
如果沒有對前世那個名爲秋辰諾之人的承諾,或許她會爲另一個信念,也許是金錢,也許是權力,無論什麼。又或許,在堅定踐行那個承諾的年光裡,有另一個可以轉移她目光的存在,那麼……那個時候她不會是守諾的人。秋家不是她必然的結果,但恨那所謂的‘母親’卻絕不是她支撐那段人生的信念。
那樣可笑的理由,不會是她還名爲‘秋川’時候生存的堅持。
如果孤離成了另一個秋川,帝少姜……你會在能殺了他的任何時刻殺了他。
她清楚的很。這樣的人不能留。
她只是,舊夢重遊,些許唏噓。
馬車停下的時候,是在京城外小樹林,纔不過出京十里路。
車伕的口氣很無奈,“殿下,恐怕要耽擱一會兒了。”
“無妨。”從靜坐中醒來的帝少姜淡淡迴應。
白浮轉臉看了她一刻,突然一聲不吭的握劍起身出去。
“白公子?”車伕訝異的聲音傳進,有點不可思議的意味,“公子請在車中稍等片刻。”
“不了。”男子冷淡的聲音不高,似乎已經跳下馬車行的越來越遠,“我想走走。”
“白公子留步,白公子……”車伕不贊同的在外間叫,對某人動亂時四處亂逛的行爲很是焦慮,“請回來!”
“符孫,閉嘴。”主人的聲音不高不低,足以令某人停下可笑的行徑。
“可是,殿下……”
“由他去,免費的幫手不用拒絕。”
“您是說……”符孫瞪了瞪眼突然又是一聲咋呼,“哎,顏公子你……”
有溫溫淡淡的聲音帶着笑意,“在下怕殿下無聊。”馬車微動,便有人撩了簾子進來,符孫訥訥不知言語,摸了摸頭再次執着的坐守馬車。
杏衣的公子進來車內便如綻了萬千彩色春華熠熠耀眼,然而一看他的眉眼你又會頓時覺得,這只是一幅黑白之色的墨彩畫張。
他笑得不冷不淡,舉止優雅無可挑剔,目光裡似盛滿了千萬星光浮動蹁躚。
然而在引人入勝的風華里偏偏又有點其他說不出的東西。
“殿下。”
那公子勾着笑紋近了她身前,目光似月光帶了暖意。“我可以叫你少姜麼?”緩緩低了頭俯下身,公子燼陽的臉乾淨而純澈,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溫柔蘊韻。
淡淡的呼吸間,他低頭已快碰上她臉,帝少姜忽地一皺眉,兩指夾了對方下巴支開。這動作由身爲女子的她做來,其實該有些古怪。然而公子燼陽絲毫不見尷尬,依舊是溫和暖暈的眼神,一眼望去,會誤以爲情深意重。
“顏燼陽。”帝少姜又叫了這個名字,仔細看了他臉片刻忽而推開,慢慢坐起身拂手將人隔退到了坐榻左邊。“我說過,脫手的東西,沒有被再次收藏的價值。”
言外之意,上次那種狀況,他不必期盼。
“可是少姜……”那男子笑彎了眼,海市蜃樓一般虛幻又美好,然而內底深處卻有幾分暗意滋生,“如你所說,我要引起你的注意。”
她眯了眯眼,斜坐着靠在另一邊冷冽的目光帶了莫測的深邃。
公子燼陽又近了她身邊慢慢蹲下身目光與她平視,眼裡是毫不掩飾的認真。
“我希望引起你的注意。我必須得到你的注意。”
帝少姜冷冽而理智的眼看向他桃花一般的眼睛,似要透進他心裡一般,良久後笑的高深莫測。“顏燼陽。”
她忽而再次叫了這三個字,眼裡沒有一絲波紋。
“有很多人在找帝少姜。”這女子理智而冷靜,並不爲那樣的美好和看似深情所打動,“連一向謹慎沉穩的右相也在本王的門外逡巡……狀元公子,你來說說,你的父親右相爲何沉不住氣這樣魯莽的想來見我?”
公子燼陽似乎有失笑的表情,“我並不知父親曾來見你。”青年的語氣淡淡,“少姜看不出原因麼?”
“右相器重的嫡長子,司命鍾愛的弟子……甚至連那遣來的宮人都是陛下身邊的機靈人,我的殿下,你看不出原因麼?”杏衣的青年靠近了臉龐,漆黑而優美的眼直直對上她,笑,“少姜,你看不出我爲什麼而被送來麼?”
“父親大人不願意吶……”那青年幽幽的嘆息。“如果得了殿下青睞,那麼將來勢必不能前途遠大了。”這個理由卻與右相出口的誅心之言截然相反。
成了青王的枕邊人,自然失去幹政的機會。狀元公子,很會自圓其說。
“是麼?”青王狹長的眼裡煙靄俱散生成了黑洞般的冷涔,連脣邊的笑意都衍生出某種毀滅欲,“我不是傻子,顏燼陽。”
“這樣的遊戲,我已見過太多……”她笑着將手放在俊美青年的肩上,幽幽的火焰在眼裡升起,“他們的遊戲或許如此……可是,顏燼陽,你的絕對不一樣。”
“不要試圖勾起我陰暗的情緒,我的耐性有時候並不好。”
公子燼陽微微愕然的目光轉瞬即逝,快的恍若從未存在過。他緩緩起身離開,笑靨如花,“少姜果然是不會信的。”
目光一轉又成清寒疏離,“白公子。”
撩着車簾的銀髮公子淡淡的瞧了他一眼,繞過人進了馬車,握劍落座不語。車裡不可忽視的縈繞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白浮坐下後,自發的掀了窗上的簾子,有微風拂進,氣味便淡了幾分。
顏燼陽溫文無害的一笑後,掀簾而去,杏色衣衫隱沒,車裡便沉默下來。
“很奇怪的人。”白浮突然開口作了一種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