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公子是不論立在何處都能成爲風景的人。
帝少姜手中翠色的笛管敲在石桌上,空空的聲音盪出老遠。右相公子從外院一路進來,那曲子只奏了一半,調子含了漫不經心,不緊不緩的,並非中土的空明輕靈,帶了點異域的神秘感,霎然間似將人引至荒涼古漠,心緒也不受控制的飄出許久。
顏燼陽在中庭站了一刻,眼神默默穿過桂樹的枝從落到那人的背影上。
青王目光淡淡垂落亭外,手握笛管在石上間或一敲,似是不知身後已有來人。
謝心端着茶水從右相公子身側行來,溫暖如玉的世家公子朝她微微一笑,接過茶點眨了眨眼睛。謝心對這個教養無可挑剔的青年頗有好感,福了福身頷首退下,將空間留給兩人。
公子燼陽端着托盤,恍如持卷行於書閣經海的優雅悅目,帝少姜側目眼簾中關注的是幾根秀雅如竹的指節。
放下托盤後,顏氏公子一手護住盞身,一手以食指託在茶盞底部,白瓷落於石桌,食指緩漸撤離,整個過程這位公子做來沒有半絲音響,實在是體貼周到的考慮到了主人沉思靜緬的心情。
只是這種敬茶方式放眼天下,自古無人。還從來沒有人在敬茶的時候會以指尖作爲碰撞的緩衝。整個鳳蒼,即便是最訓練有素的宮中侍女,也無法做到在杯盞落下悄無聲息。
帝少姜眉心隱有皺痕。深幽的眼裡是旁人看不懂的神色。
公子燼陽敬完茶婉轉一笑,整個亭內霎然如春暖霽月,“臣不過爲殿下奉茶一盞,竟惹殿下眉頭一皺,看來是罪過了。”
帝少姜冷哼了一聲,並不接他的話頭,“狀元公子這是把本殿的別苑當做了茶館?”
右相公子笑,“豈敢?府上全全只繞着殿下一人忙絡,臣一路進來,連個帶路的人都是沒有的,殿下見過這樣的茶館麼?”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翠色長笛,慢慢道,“殿下喜歡弄笛?”
“玩玩而已。”帝少姜回答,反轉手中長笛,冷淡說了一句,“且聽你一曲又何如?”
青王出身江湖,性情中委實少有女人成分。撇開男女之別本不該如此曖昧命之作曲,帝少姜將自己方親奏的長笛遞出,更是不合禮制。
顏燼陽毫無忌諱地雙手接過那女子的長笛,仍是微微一笑,眉目間流轉絲絲清泓,說不出的動人。
這時下原本只屬情人或深交知己的行徑兩個人沒有自覺。右相長公子指尖搭上笛管,脣邊綻出一笑,緩慢的吹出一曲來。
待那曲子一出,幾分繾綣幾分寂寥,有情又似無情,聽來竟是鳳蒼名滿古今的《相思》。帝少姜猛然於清冷麪容上現了寒意,說不清道不明的波瀾中不復剛纔的意態懶散。
久遠時光的記憶,那些刻意忽視的細節和畫面,不爲人知地便浮了上來。
每每夕陽落山,酒紅色光芒下,黑衣白衣的男女,指尖跳躍的音符,純粹想望又抑制着情愫直直望着的眼神。此時想來,那人翕開的衣領,在餘輝中泛出暗紅光芒的髮絲,精巧如玉的五官面容,竟是如此的清晰。
竟然還記得。
帝少姜無聲一笑,冰冷玉光的容顏若千年不化的雪山泛起皚皚白霧,虛渺的笑意轉瞬即逝,合着對方清幽的曲調,她不勝惋惜地啓齒,是冷眼旁觀的態勢,“西風凋百樹,華髮相思骨,成王敗寇時,能憶昔人否……”話音至此,織白雲錦的公子停了曲子,擡起眼睛看她,儘管臉上仍維持着和雅的笑意,但那雙眼裡卻是空泛無波的。
“殿下,怎麼了?”他似乎只是純粹不懂對方因何爲這曲子發出這樣的慨嘆。
帝少姜卻恍似未看懂他一般,聲線波瀾不起地續道,“顏燼陽,你的曲子很有意思。但本王不以爲然……”
“愛恨蒼茫轉頭空,瘋不過紅塵萬種。這萬種,幸福只凡人的幸福耳,悲慟,亦不過螻蟻的傷痛,若是本殿,怎會舍那烈日灼光般的英名與暢意,去就微光稀渺的情愛,去心甘情願將一生披上枷鎖?”
那公子的眼隱約有絲悲涼,面上卻猶是不識愁苦的溫淡舒展。公子燼陽緩緩掀起脣邊弧度,這一刻表情風輕雲淡,好似十分理解她一般,“殿下不懂俗人的執念和幸福。”
帝少姜不作反駁,對方雙手奉回長笛,她也不接,只一指輕推開,搖了搖頭,面容還是如冰雪雕就,不識悲喜的薄涼,“但凡離開本殿手心的東西,絕無被再次握緊的價值。”
右相長公子倏忽一震,立在當處不知爲何神色沉寂下來。
“我倒從來不知你有這樣的規矩。”陸敏青的聲音突兀地從廊下穿插進來。
青年一改往日豔麗色調,穿了一身沉絳色袍子,大朵大朵的瓊花以銀線織在右腰一側的袍角,緞子上隱隱散發出好聞的香氣,混雜着腥甜味,打斷了方纔這亭中兩人疑是默契和熟稔的氣氛,陸敏青臉上不難看出有幾分刻毒和快意。
風裡送進了幾分血腥味,帝少姜看了那邊廊下的人一眼,長眉上揚幾分,聲音冷冽,“陸敏青。”
陸敏青不以爲意地擺了擺手。像這種女人,即便生氣的時候,也是斷不會說出‘我是不是太縱容你了’的話,儘管他確實已經聽出她語氣中含着的這種慍怒了。
“啊,我知道你的規矩,小九……”狐狸公子尖細的下巴揚了揚,白生生的臉讓人錯覺出脆弱,顯然出口的話和本人的真實心理是兩回事,“一身血味兒不能來見你,不過……”
在場的兩人沒有反應,陸敏青揚了揚秀麗的眉毛,樣子十分得意,“謝長安讓我跟你說一句,你要找的人已經找到了,另外,這位狀元爺的笛聲,會把不該來的人引來。”
青年揚了揚手,餘光不着意地審視了一番顏燼陽,心裡蘊出幾分陰暗和幾分不知緣由的不快,轉身沿廊繞過屋角極快地消匿背影。
帝少姜不太像是隨意與人評置情愛之事的人。公子敏青遠遠從外間走來,她那句‘你的曲子很有意思’他捕捉的十分清楚,兩人依襲知己’於音律的融洽,帶了點隱秘的意味。陸敏青甚至覺得那所謂的右相公子就差沒直接脫口自薦要與某人相知相惜了。
這麼歹毒的女人也會有人不知死活地敢撞上來,陸敏青弄不清楚自己心情上是幸災樂禍等着好戲的成分多一點,還是憤懣老天不長眼寬待某個女人的成分多一點。
至於不快,大抵是見了右相公子那副端正模樣,不順眼的意思。
這樣的女人麼,怎麼能有人去情有獨鍾……陸敏青的思緒飄得有些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