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幫呆瓜。”陸敏青翹着腿坐在欄杆上嗑瓜子,一邊聽宿仙館裡的小子們熱論京城事兒多,說到郭可宣的事蹟更是熱情高漲,遺憾這‘明月’最終沒能飛上天。
陸敏青狐狸眼一挑,分外惡質地唾了口,見旁邊謝長安抱劍不聲不響地立在廊下,跨腿下了欄杆,五指狀若拂蘭在空氣裡晃了晃,漫不經心地開口,“郭可宣死翹翹了,這不已經上天了麼……蠢貨們……”
言畢笑得自得。謝長安斜睨了他一眼,不語,不屑狀地移開目光繼續沉視天邊。
陸敏青發作不滿似的哼了一聲,揚腿攔住面前跑過的一孩子,懶洋洋問,“做什麼這麼急?”
說是孩子,也已經十四五歲的樣子,濃眉大眼,還是一副孩子的天真,此刻被叫住,只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中規中矩地叫了聲館主。
陸敏青散漫地嗯了一聲,似隨意想起來什麼,道,“你是那個經常爲小九侍酒的言墨?”
男孩應了。
陸敏青神色突而詭異起來,笑顏愈發暢快,眼底卻含了幾分危險,摺扇往掌心一拍,陰暗地情緒已經在心中蔓延,若無其事地吩咐,“小九正在沐浴,少個更衣的人,你去伺候着。”
言墨摸了摸頭,眼神無辜猶疑,“可是公子並沒有吩咐……”
“我說了就作數。”陸敏青眯了眯眼。摺扇敲了敲他頭,轉身朝謝長安那邊走去,揹着言墨揮了揮手。
那孩子猶豫了一刻,老老實實往浴池那邊去了。
“你不該耍這樣的小心思。”謝長安冷冷看了他一眼。
陸敏青毫不在意地一笑,妖異的眼珠波浪橫生,像跌宕的情緒,“那又如何?難道要我如你一般惟她是從,如履薄冰地活着?”
“別與我相提並論,陸敏青。”謝長安不以爲然,眼珠微動,犀利的似要看透他心裡,“你跟我們根本不同。倘若你肯誠心一點,未必會得這樣的對待。”
“你敢說你令言墨去浴池是安了什麼心麼?”最末一句語氣冰冷肅殺。
“有什麼心……”青年脣邊婉轉,美若芳華地反問,“你不是清楚地很麼?”
謝長安靜滯一刻,出乎意料的笑了起來,“陸敏青,你是覺得少主每次獨飲都令言墨侍立,所以爲了報復,如果由她親手扼殺自己有好感的存在,你會大覺快意嗎?”
陸敏青微笑以對,似是無辜純良,“你既然知道,不是也沒有阻止麼?”言下之意,你也不是善心的人。
謝長安冷哼一聲,揚手摘下伸進廊下的一枝白梨花,輕嗅一口,臉帶厭色地丟出廊外,“自作主張的僭越界線,只會被人割除清理。”
她回過臉直視面前人太過優秀的臉龐,“我不阻止,是因爲我知道,少主不會殺言墨。”
肯定而非推測的語氣。“陸敏青,你並不瞭解她。帝氏的少主不嗜殺,更不濫殺。”
“你之所以會被少主禁錮限制,不過是因爲你沒有資格配她拿出下士之禮。你關注的東西恰恰總是她渾不在意的。那些過節,譬如利用或者羞辱,在你心裡深記不肯釋懷,在少主那裡,卻絲毫不曾入眼。旁人計較,那麼她只會加倍地計較。什麼樣的人合該有什麼樣的對待。單純如言墨,或者灑脫如無衣,抑或無心如白浮,都會得溫和的結果。倘使你肯簡單幾分,在用完了之後她早就放你離開,可惜你心眼兒太多不是個安生乾脆的人物,口口聲聲說的話通通當不得真,至今仍在妄圖試探她底線。”
謝長安肅殺的眼神劃過暗色,一直不曾直視他的眼,“少主說過,你的眼睛算是她一手造成,這樣的價值是她不殺你的理由。”
“你曾在我這裡多次探問少主往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奉勸你,表裡如一地做到你承諾的‘臣服’二字,該有的尊重無虞你會得到。”
言畢轉身離去。
陸敏青立在當處,手撫欄杆,低低笑了幾聲,諷意十足。
“真是這樣麼?我倒想看看。”自語一句,旋身往浴池那邊慢慢踱去。
◇◇◇◇◇
宿仙館最最奢華的一處要屬主人安靜後院的浴池。
漢白玉鋪地,鮫紗四環垂委,騰煙霧繚,水聲時或,香爐中冷沁梅香緩緩散開。空曠寬敞,並非閉門封鎖之境,由來沒有吩咐,館裡的人不敢輕易踏進。
陸敏青摸進浴池,待撥開紗帳,池中白煙滾滾,並不見人影露出水面。
男子眉姿綺麗,目若流光脣綻春華,舉步移近浴池,默不作聲勾起一笑,低垂視線仔細在水中搜索。
“陸敏青。”
紗帳一邊傳來冷淡聲音,恍如冰破,青年順着聲音望去,這才注意到薄紗後挨着仙鶴銜芝銅像,正有一道雪白人影靜坐。恍如霧中看花般多添朦朧幻化。
陸敏青不經意間垂目,浴池中煙靄冉起之處,白色衣物妖嬈託襯,一朵墨蓮在水底無聲招搖遊移,池面死寂無波。青年心中某種想法落實,脣邊笑意快意地擴大。
那遊移飄動的,不是人的長髮麼?還敢說她不會殺掉闖進這浴池的人?
“不叫人來收拾一下?”他挑了挑眉,按捺住心中的想法,繞着池邊往簾後而去,腳步愈來愈慢,最後頓住,“非得把人丟進浴池,也不嫌髒,嗯?”
擡手撥開一帳之隔,終見了那人容顏,嘻嘻一笑,頓時面多妖異的瑰麗,“我忘了讓人告訴你,這浴池自從我來了之後最是招人偷窺。”
帝少姜。他心底默默加了這三個字,面色如常幾分輕浮,“拆了皇帝屋樑,找上微子啓,接下來還要做什麼?”
“你來這裡做什麼?”那人披髮白衣,袍角下露出一截白襪,單衣上還散佈着水漬,顯然剛剛起身不久。眉尾一展,連帶着眼尾的弧度隱秘了幾分。
長成的人臉龐與往日無一似處,並不精緻驚豔,原本該顯出鋒利的上揚眉眼換成了平和的弧度,卻奇異地充斥沉寂感,其間細看,又有幾分令人輕易不敢上前的冷漠。
陸敏青面上不着意地笑着,視線對着那張曾幾何時在幻象裡看過的臉一沾即離,他知道西域有種易容皮逼真至極,毛孔都清晰可見,這個人,已經藏起了她真正的相貌,改換了另一張惟有他才知道的容顏。
“言墨是你叫來的?”走近一看,她單衣下襬原來是全溼的,似在水中浸過,長髮順着指尖服帖落回耳後,這個動作由十七歲的帝少姜做來,已經不似多年前稚嫩臉龐那樣不具蠱惑。
陸敏青雖於心底顧忌着這樣一個人,卻不得不承認,隨着時間的推移,漸近的相處中他已被這種成長變幻的姿態吸引去了太多的注意力。
言墨?迷失過一瞬的心神念及這個名字,陸敏青面上萌發的笑意便迷離刻意了幾分,“怎麼了?”湊過去撿了架上的毛巾準備替她擦發,對方略帶溼意的指尖點住他腕心,陸敏青以眼神詢問,那人卻冷淡推開了他的手,撿起放置一旁的黑色外衫披上,長髮於空中劃過半弧灑落水滴。
“你最好收斂你的眼神……還有你的心機。”
披髮着白襪的人朝外間走,陸敏青眯了眯眼,裡間用於更衣的屏風後卻鑽出個年輕朝氣的身影,“公子,你衣服還沒換!”
沉絳色衣衫的青年陡然怔住。
還活着……
言墨手捧着換下的衣物,一身墨色長衫顯然是借了主人的,從裡間衝出來匆匆朝陸敏青一禮,猶帶赧意的表情在看到一池煙霧滾滾的水後變成了驚懼,盯着裡間一路儘量讓得遠遠的跑出去。
待腳步聲消失在擋立的立石外,陸敏青似如夢初醒,幾步衝到池邊躍下,池水譁然濺開,青年冷着臉探手抓起池中沉底的屍體,撕開左後腰衣物,一個紅色火焰狀的痕跡顯眼地躍入眼簾。
陸敏青臉色如烏雲罩頂,橫手將以死之人摔出浴池,手背摩挲至自己的後腰處,垂眼握着拳沉立如石。
魔門的人又找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