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聲, 隨着玄鐵小門被門外那兩名守衛關上的聲音驟然響起,宗政千烈恍然回神,望着眼前的二人, 微嘆一聲, “戚將軍, 雲姑娘, 你們應該趁此機會盡快離開王府, 而不該到這裡來的。”
原是默默尾隨宗政千烈踏進那院落的“宗政紅葉”與男子腳步一頓,相視一眼,雙雙伸手揭下了覆在臉上的□□, 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雲桐苦笑道:“王爺好眼力。”
宗政千烈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姑娘的易容術爐火純青, 唯一的破綻是, 若是真的紅葉,那麼現下她絕不可能到這兒來。她要去, 也只會去她哥哥跟前……”
他暗暗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擔憂。他沒想到,宗政紅葉竟大膽到放雲桐與戚長寧逃走,甚至還指點他們來到這座密牢。
這傻孩子這般亂來……只怕她哥哥……
他這義女的心事從來便是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自打宗政玄夜忽然悄無聲息地失去蹤跡以後, 他看她日日茶飯不思, 便答應了攜她出來尋探宗政玄夜的下落……反倒是宗政玄夜的心思他這個做父親的從來就不懂。那些年, 宗政玄夜待宗政紅葉的好他看在眼裡, 他本以爲他的這個義女終有一天會成爲他的兒媳婦, 卻不想,宗政玄夜最終娶的人, 卻是不過一眼初見的雲桐……
明知雲桐不過是受到他們父子二人的脅迫,她心中絕不會願意下嫁,他卻自私地沒有制止宗政玄夜。那麼多年,他已經習慣了事事遷就這個孩子了——是他害得這孩子從小沒了母親,他只能盡一切他所能做到的,補償這孩子。
宗政玄夜的母親當年是狼城歌舞坊最聲名遠播的歌伎,美貌驚人,傾國傾城,較之宗政玄夜的容貌還要出色幾分。狼城的達官貴人無一不想爲她的入幕之賓,但他母親卻愛上了一個最不該愛之人……她一生鬱鬱寡歡,最終在宗政玄夜五歲生辰那天,懸樑自盡。
小玄夜失去了母親,原本就體弱多病的身子變得更加孱弱,也更加的寡言少語,終日臥病在牀,足不出戶。只是,誰也沒有料到,這個病弱的小世子竟會突然趁着下人不備,拖着弱不禁風的身子偷偷離開了王府。
小世子出走,王府頓時驚亂一片。宗政千烈派了大批人馬四處搜尋,最後,終於在狼城東北的亂葬崗找到了他。
彼時,小玄夜的懷中抱着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嬰,他的雙眼,卻死死地瞪着前方大樹懸着的一個女子屍首。
那女子,纔剛剛斷了氣。
小玄夜抱着的那女嬰纔剛出生不久,身上只裹了一條破爛髒污的碎布條,卻是從那自盡的女子身上撕下來的一塊衣衫。宗政千烈將那女嬰認作義女,取名紅葉。那一天恰好是深秋,滿園的楓葉如火燒般延綿了整座王府,很美很美。就像是女孩兒紅撲撲的小臉蛋,也像是女孩兒如烈火般明快的性子。
紅葉只知道自己是被哥哥從亂葬崗裡抱回王府的,卻不知道,她的哥哥親眼看着她的生母將她扔在亂葬崗,又親眼看着她的生母懸樹自盡,死在他眼前,正如小玄夜從來就不知曉他母親的真正死因並非宗政千烈所說的,染上急病猝死。
興許是同病相憐,小玄夜待小紅葉格外的溫柔上心。也唯有小紅葉陪伴他之時,他才能夠暫時忘卻了喪母的傷痛,像個孩子一樣地笑。
卻是從何時開始,宗政玄夜變得那樣瘋狂而不可理喻?宗政紅葉攪亂了他的大婚,他又會不會怒而傷害她?
思及此處,宗政千烈心底莫名有絲不安,卻被雲桐的聲音輕輕地打斷了思緒。
“我們也沒料到竟會在這裡遇上王爺。”她仍是苦笑。
宗政千烈一怔。沒錯,此時此刻,他應該在宗政玄夜的婚宴之上,而不是這地處偏僻的密牢之中。但是,也只有這個時候,纔是避人耳目的最好的時機。
沒有其他複雜的原因,他只是想過來看一看……故人之子。
若不是昨日宗政玄夜回府之時探子來報,說出大胤皇帝蕭晸正在趕往狼城的路上,而宗政紅葉好奇多問了一句大胤皇帝來狼城做什麼,宗政玄夜笑答他的貴客想見蕭晸他便替他把人請來,宗政千烈還不知道,那個在他的王府中住了大半月的“貴客”,竟是大胤的祁王,謝小絮的兒子,蕭豫。
祁王舉兵奪嫡,卻敗於太子之手,此事天下早已是皆知。但只怕誰也猜不到,西涼的承睿王世子也捲入了這場奪嫡之爭,暗中相助着祁王,更不會猜到,盛傳已然兵敗被殺的祁王居然未死,此時此刻,便身處這承睿王府之中!
宗政千烈明白自己不該出現在此處,不該插手此事,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以爲早已深深埋葬起來的過往,在聽到蕭豫二字之時通通涌上心頭……那是小絮的孩子,他看一眼就好,就一眼……
宗政千烈望着雲桐,微笑道:“或許這便是天意。”
默默站在一旁的戚長寧眸色倏冷,此時踏上前一步,將雲桐護在身後,盯着宗政千烈,冷冷道:“今日的一切是天意還是人爲,王爺想必比誰都要清楚。”
“戚將軍此話何解?”
戚長寧已難掩心中慍怒,“得王爺收留,戚某感激不盡,但王爺與世子趁人落難,逼迫雲桐委身下嫁,難道不覺得卑鄙無恥麼?”
“卑鄙無恥?本王只知道,本王這個父親想要救兒子姓名的心情,與雲姑娘當日想要救戚將軍性命的心情是一樣的。本王既可以低聲下氣地去向想要殺本王的人求來戚將軍的解藥,本王爲什麼不能要求雲姑娘留在玄夜身邊爲他治病?”
戚長寧怔住,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只是呆呆地望向雲桐。
“原來,是這樣?”
雲桐臉色微白,慌亂地躲開戚長寧的目光。
戚長寧緊緊盯着她,道:“你一直不肯告訴我你答應嫁給宗政玄夜的原因,是因爲……他們用我的性命威脅你?”
雲桐閉了閉眼,微微咬牙道:“長寧,你非要在這種時候說這件事麼?”
“是,我非現在說不可。”戚長寧深吸一口氣,望向宗政千烈,“承睿王爺救命大恩,戚長寧無以回報……”只見戚長寧突然走到宗政千烈面前,雙膝跪下,朝着宗政千烈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他的額抵在宗政千烈的足邊,微顫的聲音從他口中低低地傳出,“戚長寧願留在王府中,任殺任剮,絕無怨言,但請王爺放了雲桐!”
“長寧……”雲桐呆住,怔怔地望着戚長寧。
宗政千烈腳步輕移,卻笑了,“戚將軍,本王要你的性命做什麼?”
“長寧,我……”
戚長寧背脊一震,緩緩起身,打斷了雲桐的話頭,“我絕不會讓雲桐留在這裡。王爺,得罪了!”
極低的嗓音尚在耳邊迴盪,戚長寧身形一閃,袍袖微動。
兩枚飛刀朝宗政千烈激射而來,宗政千烈腳下步履一錯,被飛刀逼得連連後退。“王爺當心!”一瞬,數道黑影自黑暗中竄出,一半的人擋在宗政千烈面前,一半的人攻向戚長寧。
只見戚長寧攬住雲桐,一邊飛快地奪路退開,手中又扣了飛刀,一一甩向宗政千烈。“嗤”的一聲,其中一枚飛刀劃破了宗政千烈的衣衫,他悶哼一聲,攻向戚長寧之人微驚,連忙回身團團護住宗政千烈,擋下那些飛刀。
金戈相交,看似來勢急驟的飛刀卻原來毫無力道,頃刻便紛紛被震落。
“追!”
一聲冷喝,那數道身影夾着勁風之勢朝戚長寧與雲桐遁走的方向追去,卻不察,數枚極細的金針自宗政千烈的衣袖中射出。
黑暗中,金光一閃而逝,倏忽沒入那幾人的穴道之中。
人一個一個倒下,前方,漆黑無光的夜色中,戚長寧與雲桐卻已不見蹤影。
宗政千烈微微嘆了口氣,伸出足,輕輕將適才寫在腳邊沙土上的“攻擊我”三字抹去。
隨即,他轉頭望向那屋子緊閉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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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世子新房。
房門外擁簇着密密麻麻的人,卻安靜得不聞半絲聲響。唯有房內那一對紅燭火光跳躍,嗶剝有聲,沿着燭身,淌下一顆顆血紅的淚。
宗政玄夜輕輕攬着宗政紅葉癱軟的身子,微微低頭,彷彿深情地凝着她。只是,他明明神色溫柔,看在衆人眼中卻像修羅惡鬼般叫人不寒而慄。
宗政紅葉的臉色雪白如紙,她卻兀自強撐着不肯閉上眼,雙目盈盈如星,竟是異常明亮。捂在腹部的手早已染滿鮮血,腥紅濃稠的液體從她的指縫間一點一滴滲出,彷彿再多一刻,她渾身的鮮血便要流乾。
然而,那一瞬,竟沒有人敢上前驚擾了那二人。
“宗政玄夜,你這個瘋子!”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得一聲嘶啞的低吼劃破了寧靜,人羣后方終於傳出一陣嘈亂,堵在門前的人紛紛被推開,讓出了一條道。
卻是一個頎長清瘦的身影倏忽闖了進來。
男子衝到那二人跟前,一股勁風劃過,衆人眼前一花,只見到那陡然闖入的男子揚起拳頭,往宗政玄夜臉上揮下,大紅的身影便狠狠地往後方摔去,“砰”的一聲,撞到了牀榻上。
人羣中,有人失聲低呼起來。衆人還是第一回看見宗政玄夜那樣狼狽的模樣。
宗政玄夜懷中的宗政紅葉轉眼便落進了那男子的懷中。他抱住宗政紅葉,雙手卻不知是因爲憤怒,還是因爲害怕,正微微地顫抖着。他雙目血紅,盈滿怒火兇光,兇狠地剜着宗政玄夜,就像一個準備撕碎獵物的野獸。
嘶啞的嗓音從喉嚨中逸出,猶如刀刃般鋒利,幾乎要將宗政玄夜碎屍萬段,“我殺了你。”
宗政玄夜搖搖晃晃地扶着牀沿站起,伸袖擦去了嘴角的血跡。破了嘴角的容貌,仍是一貫的妖嬈絕豔,傾國傾城。
被狠狠地揍了一拳,他的臉上的笑容竟沒有一絲變化。
宗政玄夜沒有出手抵擋,反倒令那男子一怔。旁人不知宗政玄夜的底細,他卻領教過宗政玄夜那一身鬼神莫測的武功。
然而,驚怔的情緒很快便被暴怒所取代。
他對上那一雙美麗的瞳。
宗政玄夜的目光比屋外的白雪還要冰冷。
“哦,不知道景大人要如何殺了本世子?”戲謔的嗓音,說話之人笑意中帶着玩味。
景大人。承睿王府的大侍衛長,景越。
世子與郡主的糾葛已足夠叫人吃驚,眼下卻竟還多了一個大侍衛長。人人心中皆想,這出錯綜複雜的戲,最終該如何收場?
景越聞言,渾身一震,棱角分明的臉上神情緊繃,殺氣陡現。
“阿景……不要……”
沾滿鮮血的小手輕輕地扶上那男子的手臂,宗政紅葉的聲音輕得只有他一人能勉強聽見。
景越低頭凝着懷中的少女,難掩痛色。
這樣微弱無力的字句,怎會是她的聲音?
他小心翼翼地將宗政紅葉深深揉進懷中,輕聲道:“莫要害怕,我立即帶你去療傷。”
宗政紅葉抓着景越的衣袖,雙眼固執而倔犟地看着宗政玄夜。她明明那麼孱弱了,卻始終不肯閉眼,只是定定地看着宗政玄夜。
那樣支離破碎的目光,景越只覺得心也被絞碎,窒得無法呼吸。
可是,宗政玄夜那個冷血無情的瘋子卻無動於衷,彷彿冷眼旁觀着一場事不關己的鬧劇。
他怎麼敢!他怎麼敢對紅葉下手!他難道不知道,紅葉是怎樣地仰慕着他、是怎樣地愛着他!
景越發誓,他總有一天會殺了宗政玄夜!
但是,不是現在……
景越強忍下那口用上胸腔的殺意,強迫自己轉身。他要趕緊帶着宗政紅葉去找大夫,他不會讓她就這樣稀裡糊塗的被宗政玄夜殺死。
“讓開!”景越也不管門外的是什麼達官貴人,沉聲怒吼。
礙於他的聲勢,衆人連忙往兩旁退開了去。
卻在景越跨出門檻之時,宗政玄夜涼薄的嗓音從他身後傳來,“景大人還沒回答本世子的問題呢。敢問景大人,你要如何殺了本世子?”
他在笑。
他在笑什麼?
有什麼可笑的?
景越幾乎咬碎滿口的牙,才艱難地迸出一句,“你如何對紅葉,我便如何對你!”
宗政玄夜笑得更加肆無忌憚,“哦,聽起來似乎挺有趣,那本世子便靜候景大人賜教了。”
景越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低沉而充滿殺意的嗓音卻遠遠傳來,“你放心,紅葉若有何不測,我拼上這條性命,也絕對會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