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玄夜大笑, 眸色卻晦暗不明,並無半分笑意,冷冷地望着景越離去的方向, 驀地, 他臉色微變, 竟毫無預兆噴出一大口鮮血。
“世子殿下!”
人羣中, 一個老者失聲驚呼, 搶上前去攙住了站立不穩的宗政玄夜。
宗政玄夜卻拂袖將他揮開,有絲狼狽地靠在牀欄邊上,森然道:“別碰我。”
老者踉踉蹌蹌跌開數步, 卻仍是一臉焦急,“世子殿下, 老奴替您傳大夫……”
“不必。”宗政玄夜冷冷拋下一句, 伸袖拭去了脣角殘存的血跡, 擡眼望向門外一個錦衣玉袍,身形微臃的中年男子, “高大人。”
突然被點名的高大人一驚,臉色微微發青,邁着發軟的雙腿上前,顫巍巍道:“下官在……不知世子殿下……有何吩咐?”
宗政玄夜道:“世子妃被刺客擄走,勞煩高大人即刻下令關閉狼城九門, 不許任何人離開, 再派人搜城, 直到救出世子妃爲止。”
“這……”那高大人正是狼城京兆尹, 他聽了宗政玄夜之言, 發青的臉色漸漸發白。便是皇上,也不能隨隨便便地下令閉了九門, 更何況是這個瘋瘋癲癲的世子?再則,世子妃是郡主放走的,世子不去問郡主,卻讓他派人搜城,這不是本末倒置麼?高大人應承也不是,拒絕又不敢,當真好不爲難。
“怎麼?高大人聽不懂本世子的話?”
高大人被那冰冷的目光一掃,頓時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相較起胡亂關閉九門的責罰,忤逆宗政玄夜的後果顯然更加可怕。若是拒絕了宗政玄夜,高大人根本無法想象他會如何對付自己,當下忙不迭地答應,“聽得懂、聽得懂!下官這就去辦!”
高大人急急忙忙退下,宗政玄夜彷彿也緩過了勁,只是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他步履蹣跚地走向房門,那老者皺着眉頭,鍥而不捨地跟了上去,擔憂道:“世子殿下,您的身子……您這是要上哪兒去?”
宗政玄夜頓住腳步,微微側了側頭,盯着老者,緩緩道:“我要到密牢去。總管大人,你也要跟着來麼?”
老者一怔,腳步僵在原地,垂首低聲道:“老奴不敢。”
宗政玄夜的目光一轉,一一掠過前方神色驚疑不定的衆人,忽而笑道:“諸位覺得今晚的戲,夠精彩麼?”
衆人愕然,望着宗政玄夜笑意深深的臉龐,只覺得背脊彷彿陣陣發涼,驚懼之下不由得紛紛後退。宗政玄夜卻不以爲忤,一聲寒意直透人心的輕笑,他翩翩然穿過衆人面前,一瞬,那一抹大紅的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
夜色深濃如墨。
一道身影飛快地穿梭在王府影影綽綽的花樹山石之間。
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夾雜着戚長寧微促的聲息,雲桐堪堪從適才的陡變中回過神來,不由得攥住了戚長寧的衣衫,顫聲問:“長寧……這是怎麼回事?你要去哪兒?”
戚長寧攬着雲桐,一邊展開輕功擇路而奔,一邊道:“王爺有意放我們走。我先帶你離開王府。”
“離開王府?皇上和祁王那兒怎麼辦?”
“皇上和祁王都在王府這事原本便是宗政玄夜的片面之詞,誰知道他是不是騙了郡主?就算祁王真的就在那屋子裡,有王爺在,只憑你我二人也沒可能帶得走祁王。既然王爺有意放我們離開,我們便承了他的情……況且,我本就不該讓你冒險……”戚長寧已打定主意,他先將雲桐送出王府,安頓在一處安全之地,他再回王府打探消息。
奔得一陣,眼前的點點燈火漸漸近了,王府的側門近在眼前。雲桐此時已易容成宗政紅葉的模樣,加之有着承睿王令牌,離開王府並不困難。然而,本該是僻靜的側門,雖不似正門一般賓客往來、耳目衆多,卻也出人意料的人聲嘈雜。
戚長寧停下腳步,攜雲桐雙雙藏身在暗處,擡眼望去,只見十數名奴僕匆匆奔走忙碌,人人神色如臨大敵,手中捧着銅盆、清水、布巾等物什,急急往前方燈火大盛的一處院落中送去。一名婢女正大聲呵斥道:“手腳麻利些!總管大人說了,要是誰敢磨磨蹭蹭的,耽誤了郡主的救治,便要了誰的腦袋!”
郡主的救治?戚長寧與雲桐相視一眼,二人的眼中浮現出深深的不安。
難道宗政紅葉受了傷?
他倆既受宗政紅葉之恩,此時如何都是放心不下!戚長寧低聲道:“你在這兒等着,我去問個清楚。”雲桐點了點頭,“你當心些。”
那羣奴僕唯唯諾諾應着,紛紛快步而行,頃刻間戚、雲二人眼前只剩下那管事的婢女一人。戚長寧正欲現身上前,驀地,那婢女身後悄無聲息地冒出一男子,面目黝黑粗曠,亦是作王府奴僕打扮,卻倏忽出手疾點,封住了婢女的穴道,將人挾到暗處——便在戚、雲二人左近,相距不過尺許。
戚長寧心下一凜,忙將腳步收回,示意雲桐屏息噤聲,靜觀其變。
燈火映處,只見那婢女動彈不得,口不能呼,神色驚恐地盯着那奴僕打扮的男子。那男子的相貌隱在陰影中,瞧不清楚,刻意壓低的嗓音卻仍是清楚傳來,“不許喊叫。我有話問你,你老實回答了,我便放你。你別想趁機呼救,我要殺死一個人,不難。你若願意回答,便眨眼讓我知道。”
話語入耳,戚長寧陡然一怔。
那婢女聞言,連忙用力眨着雙眼,男子於是一手輕輕按在那婢女的咽喉處,另一手解開了她的啞穴,低聲問道:“郡主怎麼了?”
那婢女顫聲道:“郡主受傷了……”
“何故?”
“郡主……擅自放走了世子妃……世子刺了郡主一刀……”
戚長寧與雲桐大震,雲桐死死捂住嘴,纔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但她的眼眶已然盈滿了淚水。
“世子人呢?”
“世子……去了密牢……”
“密牢在何處?”
“奴婢……不知……”
那男子冷哼一聲,“若我折了你的一條手臂,說不定你便知道了。”
那婢女嚇得臉色煞白,淚如泉涌,渾身簌簌發抖,“別!奴婢是真的不知……”
男子冷冷地道:“你不知,那誰知?”
那婢女抖得越發厲害,好半晌才囁嚅道:“密牢的所在……只有幾位主子……和世子的侍衛知道……”
“世子去密牢做什麼?”
那婢女白得沒有血色的口脣微張,尚未回答,忽地有說話聲漸漸靠近,卻是幾個奴僕走了過來。那男子正欲封住婢女的啞穴,那婢女卻已見到了來人,搶在前頭尖聲叫道:“救命啊!有刺客!”
那男子眸光一沉,擡手劈昏了那婢女,然而那幾名奴僕已然聽見了呼喊,神色一驚,頓時循聲而來。眼見便要尋到那男子跟前,他縱身一躍,竟落在了戚長寧與雲桐的藏身之處!
三人打了個照面,那男子猛然怔住,盯着易容成宗政紅葉的雲桐,目光中滿是驚詫之色!戚長寧出手如電,趁着那男子驚怔之時,扣住了男子的雙肩。那男子回過神來,五指成爪,正要往戚長寧攻去,戚長寧卻一聲低喝:“別動手!是我,戚長寧!”
.
“嘎——”
一聲刺耳銳響,大門緩緩打開。
屋內陰暗森森,牆上一支蠟燭火光幽冷,被門外灌進的寒風吹得忽明忽滅。宗政千烈踏進屋內,微光投在他的身後,拉成一道長長的影子。
前方是一條幽深的甬道,在燭光投照不到之處,漆黑如淵,彷彿沒有盡頭。宗政千烈取下蠟燭,接着微弱的火光,緩緩往甬道深處走去。那樣輕的腳步聲,依然在空洞的甬道中聲聲迴盪,一下一下,驚碎了死寂。
燭火輕輕跳躍,映在了甬道盡頭的那一扇玄鐵鑄成的門。
宗政千烈走到門前,只見門上拴着一把精鋼大鎖,門後,似隱隱有潺潺水聲傳出。他伸手摸上那把大鎖,觸手冰涼,微一運勁,卻紋絲不動。
“若我是你,我便不會隨便亂碰宗政玄夜的東西。”
驀地,清越的嗓音毫無預兆地在他的身後響起。
宗政千烈一怔回頭,只見一個頎長的身影悄無聲息地翩然而至,模樣卻攏在黑暗之中,影影綽綽,如何也瞧不真切。明明是陌生的嗓音,聽在耳中,宗政千烈卻莫名感到一陣心顫。
彷彿,似曾相識。
他立在原地,看着對方緩緩朝他走來,欠身一揖,語調朗朗,似是在微笑,“見過承睿王爺。”
宗政千烈深吸一口氣,開口問道:“閣下是……”
“在下,蕭豫。”
隨着那擲地有聲的兩個字傳入耳中,對方也步到了他的跟前,在幽幽燭光的映照下,那一張眉目如星,俊朗軒昂的容貌驀入眼簾。
宗政千烈猛然一震,手中的蠟燭幾乎脫手摔落。
卻不是爲那個名字。
他未曾想過,時隔十數年,他居然還會再次見到那副熟悉至極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