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屏的視線落到了蕭晸的腳邊。
王府浣衣房管事崔大娘倒臥在地, 生死不明。銀屏怔了好一陣,終於回憶起自己做了些什麼,驚恐地看着崔大娘滿臉的鮮血, 適才刺瞎她眼睛的勇氣早已蕩然無存, 只能顫抖地開口:“她……她……死了……麼……”
“她沒死, 昏過去罷了。”蕭晸口氣冷淡, “倒是你, 不能再留在這兒了,否則就只有死路一條。跟我走。”
銀屏在刺向崔大娘之時,便沒有想過要活着走出這座王府。然而此時此刻,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別人,而是她最害怕的太子, 她不由得想, 若是一把被崔大娘掐死了倒好。
“奴婢……不走……”
已轉身走出數步的蕭晸腳下一頓, 回頭斜睨着她,“你說什麼?”
“奴婢不走。”
“他”還在這裡, “他”說這世上“他”除了她便一無所有了,她如何捨得離開“他”?
蕭晸挑眉,冷冷地道:“你想留在這兒被人打死?”
銀屏垂下眼簾,不敢擡頭看他。
“你不想走也得走。”蕭晸臉色一沉,不由分說地將她拎了起來, 展開輕功往浣衣房後方躍去。銀屏一驚, 待要低呼出聲, 卻被蕭晸眼明手快地封住了啞穴……她拼命掙扎, 蕭晸卻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想死你就儘管亂動。”
銀屏一怔,才安靜下來, 耳邊便傳來隱隱的說話聲。只見兩道人影快步走近,作王府奴僕打扮,其中一人咂嘴道:“瞧這兒安靜的,姓崔的臭婆娘豈會在這裡?”
另一人幸災樂禍道:“她這一回死定了。郡主重傷,流了那麼多的血,急需大量乾淨的棉布,庫房的鑰匙在那臭婆娘身上,她倒好,平日仗着管事之位作威作福,這會兒的緊要關頭卻溜得不見人影……若郡主有個萬一,那臭婆娘也別想活命!”
“郡主也太胡鬧了……世子殿下是什麼人?她居然敢放走世子妃,攪亂了世子的大婚……”那人說着微微打了個寒顫,“殿下也真狠,連自己的妹妹也下得了手……”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適才聽在新房伺候的人說,原來郡主愛慕世子多年……你也知郡主只是王爺的義女,她估摸着是見不得世子娶別人,這才做了糊塗事。誰知道世子竟不顧情分,說動手便動手。偏生王爺不知道到哪兒去了,哪還有人敢阻攔世子發瘋……”
“噤聲!你還真敢說,萬一叫世子聽去了,當心你的小命!”
“他們說世子到密牢去了,再說了,世子怎會到浣衣房來……”那人說着,他的同伴忽扯了扯他,打斷道:“等等!你瞧瞧,那裡是不是躺了一個人?”
“是姓崔的臭婆娘!她怎地倒在這兒?呀!好嚇人,這一臉血的……她是不是死了?”那人大叫。
“沒!她還有氣!”另一人探了探崔大娘的鼻息,驚疑道:“她的眼睛被人刺了……是什麼人傷了她?”
沉默半晌,那兩人對視一眼,“莫不是……王府中混進了刺客?”
“走!得趕緊稟報景大人!”
“那這婆娘怎麼辦?”
“這……”那人沉吟一會兒,忽地彎下腰,伸手在崔大娘的懷中掏了掏,掏出一串鑰匙,“成了,咱們拿到庫房鑰匙交給總管大人便算交了差,這臭婆娘就別管她了!”
那兩人果然扔下崔大娘,徑自走了。銀屏想着他們的對話,驚得好半晌回不過神來。卻聽得耳邊蕭晸冷冷地問道:“密牢在什麼地方?”
銀屏渾身一震,囁嚅道:“奴、奴婢……不知……”
蕭晸冷哼一聲,“適才那二人說到密牢二字,你看了一眼那個方向。”他伸手一指,“你當真不知道?”
她自然知道的!“他”此刻就在密牢中,故而當她聽見發了瘋的世子往密牢去時,她不由得擔憂起“他”的安危——世子連郡主都能重傷,還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思及此處,她便想立即飛奔到他的身邊,只是……萬一讓太子見到了“他”,“他”豈非更加危險?
“你家小姐被宗政玄夜擄走,眼下極有可能被關在那所謂的密牢之中。若你還當她是你的小姐,便帶我去密牢。”
“小姐也……”銀屏驚住。
是“他”讓世子將小姐帶來見“他”的麼?銀屏心中彷彿被針扎一般,細細密密地疼……她擡眼,只見蕭晸正望着她,深深的眸色中隱隱有幾分急切,她忽然有些嫉妒小姐,能被那麼多人惦記着。而她呢?流落異鄉,飽受欺凌,甚至差點死去,又有誰會像太子爲了小姐不惜深入虎穴這般,也不遠千里前來將她救出去?
眼前的男子不會,密牢裡的那個人……只怕也不會吧!無論是太子還是“他”,他們認得自己,不過因爲她是小姐的貼身侍婢的緣故……
銀屏將下脣咬得稀爛,驀地,腦海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
玄鐵小門後方,是一個獨門獨戶的院落。
這是宗政千烈第一回踏進這裡。雖然這是他的王府,但這個院落卻是宗政玄夜數年之前命人修建的。院落建成之後便一直閒置,宗政玄夜也不準旁人踏足這裡一步。直至一個月前,宗政玄夜讓某個人住了進去。
他對宗政玄夜懷有很深的虧欠,是以他從來不干涉這個“兒子”做的任何事,哪怕宗政玄夜此前消失了整整大半年,又從外頭帶回了一個來歷不明、重傷垂死之人。
那時候,宗政千烈並沒有將那個被宗政玄夜帶回來之人和謝小絮的兒子聯想起來。
他以爲,謝小絮的兒子已經死了。死在蕭天祁和傅敏莊的兒子的手上。
謝小絮,這個他惦念了一輩子的女子,直至她死去,他始終沒能再見她一面。他之所以會在宗政玄夜第二次消失後,答應宗政紅葉出門尋人,一半的原因是他想到大胤去,到謝小絮的墓冢前,看一看她。
一轉眼,謝小絮已經死了十幾年。
他還記得他們的初見,鮮衣怒馬的少年,豆蔻年華的少女,玉門關外的漫漫黃沙。她喜歡喊他“宗烈!宗烈!”,他便溫柔地迴應她“小絮”。她是大胤人,玄玉城城主的女兒,千里黃沙中最美的一朵花。兩人在玄玉城中相識相知相愛,她以爲他是到西涼販貨的大胤商賈,她反覆叮囑他到了西涼要當心,她說,西涼人殘暴,無惡不作,是咱們大胤的敵人。
他不敢告訴她,他是西涼的承睿王宗政千烈。在謝小絮的面前,他就只是宗烈。
錯了的稱呼,是不是早早就昭示了兩人錯誤的開始,遺憾的結局?
他說,等我回來,咱們成親可好?
她紅暈滿面,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欣喜若狂,第一次親了她。那樣甜,那樣香,那樣快樂,好像要將他最後的遲疑全部蒸發。
他回到狼城,第一時間便向父皇言明歸隱之意。父皇大怒,責其不孝,將他關了起來。人人皆道,他宗政千烈有帝王之才,他自個兒亦知,他是父皇屬意的皇位繼承人,他卻當着父皇的面直言不諱——承睿王,他不願當了,他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庶民。
這一句話,生生將父皇氣出病來。
他是不孝。他愧對父皇、愧對西涼。
江山美人,在遇到謝小絮之前,他要的是前者。遇到謝小絮之後,他也曾想過要雙全,但是他了解謝小絮,就算他勉強要來這雙全,她一輩子再也不會快樂,他也一樣。Wшw☢ TTkan☢ c○
父皇還有很多的兒子,但是這天底下,謝小絮只有一個。
很多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卻一生都找不到命中註定的那個人。他慶幸,他找到了。他不會放手。
然而,這世間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他可以不要皇位,卻不能棄西涼的百姓不顧。
大胤太子蕭天祁率十五萬大軍急襲西涼邊關。西涼與大胤兵力懸殊,兵敗如山倒。彼時,他已悄悄離開了狼城,回到謝小絮身邊。他答應她,要給她最盛大、最隆重的婚禮。可是,在聽見西涼將領被蕭天祁殺了、西涼國土被蕭天祁一寸一寸掠奪之時,他沒有辦法心安理得的與謝小絮成親。
他又騙了她。他說,我想去參軍。
她點點頭,卻哭了。她說,你去吧,一切當心,我等你回來。
他捧着她的臉,深深地凝着她,勉強撐起一絲笑,半真半假地問道,若是我回不來呢?
她哭的越發厲害,抽抽嗒嗒地道,你敢不回來,我便改嫁,氣死你。
他一遍一遍親着她,彷彿想將她的淚水全部揩掉。她緊緊抱着他不放,彷彿害怕自己一旦放了手,他便真的回不來了。他心中大慟,有千般萬般的不捨,她此刻還在他的懷中,但是天明之後,他們會如何?
他越發兇狠地攬住她,說什麼也不願放手。
理智漸被迷亂的情感淹沒殆盡……月色那樣溫柔,她那樣美好,在他出徵的前一個月夜裡,他們尚未有夫妻之名,卻已先有了夫妻之實。
他們緊緊地擁抱着彼此,深深地凝視着彼此,那是極致的快樂。他們都以爲,熬過短暫的分離,他們今後便可以一直這樣圓滿。然而,他們卻沒有發現,玄玉城的月總是彎彎的,缺了一大半,就像他們今後的命運……
宗政千烈以六萬大軍大敗蕭天祁的十五萬大軍,不但將被搶走的失地一一奪回,還逼近了玉門關下的玄玉城,他甚至重創了大胤大軍的主帥蕭天祁。大胤大軍頓時潰不成軍,只差一步,西涼大軍便能踏上大胤的土地。
那是西涼與大胤十數年來不朽的戰神神話。
卻是宗政千烈一生的最悔痛的噩夢。
那一天,謝小絮站在城門上,遠遠地看着他,臉色慘白。
她開口說了她此生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隔得那樣遠,他聽不見她溫柔好聽的聲音,卻從她的口型知道了她說的話。
她說,原來你就是宗政千烈。
此後,她決然轉身,永遠永遠的離開了他。
那一日註定是他這一生最不幸的日子。他失去了謝小絮,也失去了一切。他被皇兄假借父皇之名下的數道金牌召回狼城,奪走了兵符,削去了他全部的職權。他沒有反抗,也不想反抗,任由皇兄將自己軟禁在他的承睿王府之中。
渾渾噩噩地熬過了半年,他終於聽說了謝小絮的消息。
她嫁給了蕭天祁,成了他的側妃,已懷有蕭家的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