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三月二十九日
時間還不到早上七點,清晨的空氣裡還帶着微微的溼潤,威海國立大學裡更是靜悄悄的,偶爾也可以瞥見幾個抱着書本的勤奮身影,他們低着頭快步的走進了那一棟棟建造規整的灰色建築中。向來早起的周穎看着那些急匆匆的身影,她還未來得及思索就已經轉身向着操場的方向走去——在她眼裡這種過於呆板的方形設施就像是監獄一般,散發着令人厭惡的氣息,只是看着就讓人沒有踏進去的慾望。
一早,趙海勝等人便接到前往威海國立大學農民工住宅區的命令,此刻他們正不言語的端莊的站在農民工居住區的鐵皮門旁,各自沉默的整理着已有的線索,趙海勝表面上風平浪靜,但心裡也是焦急。
昨晚刑偵支隊在調查了威海國立大學校門口三月二十五日以來的監控後他們發現了一輛行跡可疑的銀灰色麪包車,該面包車在三月二十六日一早出現在監控中,它於六點左右出校門,上午九點左右返回學校,而且在接下來的調查中發現:該面包車在三月二十六日中午十二點十分左右出校門後,在三月二十七日早上七點纔回到學校,當天中午十二點十分再一次出去,下午兩點左右回來,下午五點半左右又一次出去,三月二十八日早上七點回到學校,以此重複,但該面包車在三月二十八日下午五點半出去後當晚八點半左右就又一次回來了。
而且從監控中可以模糊的辨認出,這幾次出入的是同一個人。
這輛麪包車這麼頻繁的出入校門,令趙海勝他們不得不在意,況且它這幾日裡頻繁出入的時間恰好和彭豔失蹤的時間相吻合——經驗告訴趙海勝這絕不可能只是巧合。
據校門衛說這是學校農民工的車,他們出去一般都是去採購建築材料——這種說法實在是令人懷疑它的真實性,如果這輛車真的是去採購材料的話,會不會太頻繁了?工程上到底有什麼東西需要這麼頻繁的進行採購?
況且,如果這種材料真的很重要或是需要每天都用的話,爲什麼不一次性採購完事,省得這麼麻煩,難道是麪包車容量有限,無法完成這麼大的採購量?不可能,如果是這樣,完全可以用閒置的皮卡,而且在這之前並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如此反常的舉動怎麼可能只用巧合來解釋!更何況還有一點不容忽視,就是時間,採購的時間——怎麼會早出晚歸,甚至是晚上出去後第二天才回來?
一定是發生了,一定有原因!
鐵皮門“嘩啦”的聲音響起,趙海勝立刻從沉思中回過了神,擡起頭的那一刻他隨即在面帶笑容的迎了過去。
“你好,麻煩耽誤一下您的時間,我們有些事情想要詢問您一下,不知道可以嗎?”
面前這個略顯蒼老的中年男人在看到趙海勝這幾人時先是愣了一下,狐疑的打量着他們,雖然他什麼都沒說,但顯然是在問“你們是誰”,趙海勝也不解釋,動作利索的拿出了警察證,但他只是在那個男人面前晃了一下就又收了回去,中年男人在看到那上面印的金字後臉上立刻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但他還是點着頭答應了。
“多謝了。”趙海勝鬆了一口氣,微微笑了笑“那我就直接說明來意了,在三月二十六日早上,你們這裡有人開着一輛麪包車出了學校——吶,就是那輛。”
趙海勝說着指了指不遠處停在路邊的那輛銀灰色麪包車,中年男人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猜測着趙海勝想要問什麼。
“請問當時是誰出去的?”
“哦,那天啊,張超誠去的。因爲前一天晚上發現鋼筋用完了,所以他就一早去買了——我們做工程的,鋼筋是不可能少的。”中年男人點起一根菸,猛吸了幾口,眼睛卻一直盯着趙海勝,停了片刻,質問道“怎麼了?哪裡不對勁嗎?”
“我想您可能已經聽說了——前幾日,也就是三月二十五日,這所大學裡有一個大三女生失蹤了,我們……”
“哼,你們這是在懷疑我們嗎?”中年男人下意識的悶哼了一聲,霎時間就在臉上露出了嘲諷的表情,他把未燃完的煙重重摔在地上,以此來表示自己的憤怒,然後冷冷的注視着趙海勝“你們這些人爲什麼要一直這樣對待我們——好事永遠想不到我們,一碰到壞事就立刻懷疑我們——我告訴你,我們什麼也沒做!也不可能做什麼!”
“對不起,我想您大概誤會了,我們只是在秉公行事。由於這次案件發生在這所學校,所以在這所學校的每一個人都有嫌疑,我們並沒有特意針對某個人或某些人。”
趙海勝見眼前這個男人過於激烈的反應立刻道歉——這世上沒幾個人會喜歡被警察盤問,尤其是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他們更是敏感,因爲他們的生活缺乏安全感,所以更害怕被懷疑,因此趙海勝盡力保持謙卑的態度,讓他們感覺到自己的真誠,而且他不希望把事態弄僵,弄僵了不好收場不說,還會耽誤今後的調查。
“還希望您能理解並配合我們的工作。”
“好了好了,你快問吧,還等着幹活呢。”
中年男人雖然同意了,但明顯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他一手撐着鐵皮門,另一隻手在口袋中使勁翻找着什麼,趙海勝一隻眼睛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另一隻眼睛重新收回到工作簿上,他重新拿起了筆準備記錄——在趙海勝看來只要這個男人能配合自己的工作就好,至於他的態度趙海勝並不打算計較,當然,就算他不願意配合趙海勝也會採取強制措施的,實際上這個男人在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的餘地,他能夠按着趙海勝提供的臺階走一步這隻能說明他比較有自知之明。
“多謝了。根據我們的調查,這輛麪包車除了在三月二十六日早上出去過外,於這連續的兩三天的中午、晚上也都出去過,而且都是第二天一早纔回來,請問您知道這輛車或者說這個車裡的人都是去做什麼了嗎?”
“那天早上肯定是去買鋼筋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車又不是我開的——你還是問張超誠吧,這兩天他開的比較頻繁。”
中年男人彎腰撿起了地上未燃盡的半支菸,隨便抹了抹,重又塞進了嘴中,丟下一句“我去叫他”,起身向鐵皮門內走去。
“那真是麻煩您了。”
趙海勝下意識的想要給他遞一支菸,但手在插進口袋的那一刻卻停住了,他倒不是害怕工作時因給民衆遞煙而受人非議,而是剛剛那個中年男人的言行讓趙海勝覺得自己這樣做只會傷了他的自尊,而自尊對他們這些人來說是最不願被別人觸犯的,所以在趙海勝的手還沒有摸到煙的時候他就放棄了。
趙海勝思緒停留的一瞬間,這句“那真是麻煩您了”便脫口而出,也許是他也覺得問當事人更快捷吧,再或是別的,反正他並沒有阻止這個中年男人的離開。
“張超誠,外面有人找。”
“誰啊?”
“你出去不就知道了。”
“哦。”
鐵皮門裡是中年男人帶着不滿的大分貝的聲音和一個略帶懶散的沉悶聲音。趙海勝聽着那聲音,在腦海裡勾畫出了一個模樣,然後鐵皮門再一次響了起來,那聲音要比剛纔大,看來來人的怨氣不小。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皮膚很黑的男子,他留着殺馬特的髮型,不過長相還算英俊,目測年齡在二十六歲左右,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工服,腳上趿着一雙民工鞋,給人一種滿不在乎的錯覺。
張超誠稍稍擡了擡頭,瞥了一眼趙海勝,問道:“你找我?”
“嗯,你是張超誠?有些事要問你!”
趙海勝雖說沒到學什麼破案的真本事,但這兩年的工作經驗告訴他,應付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人自己一定要強硬一些,這叫做“下馬威”,這東西來一次就好——第一次把對方唬住了,他以後就硬不起來了,所以趙海勝沒跟張超誠廢話,而是直奔主題。爲了顯示威嚴趙海勝甚至連聲音也變得低沉了不少。
“三月二十六日早上六點你開車去幹什麼了?”
“買鋼筋。”
“店名還記得嗎?”
“華東。”張超誠簡單的吐出兩個字,然後看着趙海勝的筆停在記事本上,便又補充道“中華的華,東西的東,在金三路。”
“謝謝。”趙海勝不失禮貌的道了謝,緊接着拋出了另一個問題“這兩天,也就是三月二十六至三月二十七日,你也開車出去了——你都去哪裡了?”
“你們連這也要問嗎?!工作結束了,我找個地兒放鬆一下不行嗎?!”張超誠皺了皺眉,眼睛立刻蒙上了一層陰鬱“怎麼,你們這些警察還不准我們花天酒地了?!你要是不信,你就去問別人好了——反正我常去的就是東順路那條街上的朵兒KTV。”
張超誠說完就轉身離開了,趙海勝忙說:“還沒問完呢——”
“你還想問什麼?!該說的我都說了——就這麼簡單!”
張超誠猛地回過頭,冷冷的瞪了趙海勝一眼,他那過於凌厲的眼神讓趙海勝的心頭一顫。
“沒什麼——”趙海勝不動聲色的吞了一口口水,心裡卻已經亂了“麻煩你把剛纔那個人叫出來一下。”
張超誠也沒應聲,徑自走進了鐵皮房裡。趙海勝看着他愣了片刻,在心裡冷冷的自嘲着:我剛纔竟然犯憷了!哈哈,我竟然被一個“嫌疑犯”的眼神嚇住了!我可是跟着公安局裡的老手們闖了三年的人,見過很多窮兇極惡的人……可是——這三年,我到底都學了什麼……剛纔,剛纔那個眼神是錯覺嗎——他到底要多怨恨這個社會才能露出那樣的眼神……
此時的趙海勝僅是憑當警察的直覺便認爲張超誠就是犯罪嫌疑人,可是,他也知道警察是一個多麼理性的職業,哪允許直覺這種沒緣由的東西存在,但凡事情都要拿出證據,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用他們隊長的話說那就是“沒證據的結果就不能算結果,你服的了自己,服不了別人,那麼你所做的這一切就連屁都算不上”。
雖然趙海勝不怎麼服氣他們那個暴脾氣的隊長,也不怎麼服氣他說的話,但混了幾年社會的他還是發現了這些話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有那麼些道理的,尤其是他們這個職業——他們有時爲了一個案子奔波勞累幾周幾個月甚至幾年,但就因爲沒有證據,一切的努力和成績就全被磨滅了,就連他有時都會想不明白他們這麼拼命到底是圖什麼。
當然了,這次他對張超誠的懷疑也不乏有他的一廂情願——畢竟警察也是普通人,誰還不會小心眼一次,活了大半輩子的人都會感情用事,況且趙海勝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這種略帶報復的心理就更司空見慣了:你讓我一個大男人在這麼多同事面前犯憷了,我就看不順你了,就懷疑你了,怎麼了?!
不過,警察嘛,爲人民疲於奔命,它可不會因爲你年少就任你拿人民的利益開玩笑,更不會因爲你滿腹詩書才華就開小竈的給你時間空間讓你在這耍脾氣鬧性子,所以再看不慣、再憋屈,就兩個字——忍着!有什麼問題,等辦完正事回去再撒野!
趙海勝一邊想着,一邊用他至今所有的學識和修養讓自己強做鎮定,並收起對自己的鄙視,關鍵是面前的情形也不容許他再考慮自身的事情——學會權衡利弊是一個好警察必備的素質。
“還有什麼事嗎?”
不一會兒的功夫那個略顯蒼老的中年男人就再一次從鐵皮門走了出來,他的手裡已經燃起了另一根菸。
“請問張超誠最近有什麼異常的舉動嗎?”
“哦,異常啊……有啊。”
中年男人似乎對這個問題很有興致,他匆匆將煙夾在手中,並難得的咧嘴笑了笑,一口黃記斑斑的牙齒清晰可見。
“張超誠他近來經常不參加我們這些工友晚上的聚會,而且這兩天就像你說的他總是出去——不過這也沒啥,我們這裡的小年輕都這樣——下了班就找個地兒放鬆一下,他們這些人趁着還年輕還能胡混一下,不像我們,你看,就像我這樣的,就只能天天呆在這個破鐵皮房裡——而且,你也看到了,張超誠這個人吧,長的還不錯,有幾個錢,就更是不得了了。”
中年男人說着下意識的壓低了聲音,還慢慢的向趙海勝靠近了幾步,趙海勝配合的做出了認真傾聽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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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幾天工作時總是心不在焉的,而且就連中午這麼短的休息時間他都要出去,我們都猜測他在外面有人了——哎,我說,你不會告訴他吧?”
趙海勝還是第一次見到離得這麼近——就隔了一扇門——就說別人“壞話”的人,他有點想笑,可還是嚴肅的承諾到:“不會。”
中年男人不加掩飾的露出了不信任的眼神,轉口說道:“不過,他這人還是挺不錯的,他每次從外面回來都記得給我們這些兄弟帶很多飯菜——這小子挺有良心,畢竟人在外面漂,我們這些工友就是他最親的人,也是託了他的福,這幾天我們這些十天半個月不碰一次葷的人老是吃肉——如果他當真有這麼一個有錢的女人那倒也不錯——總比在這受罪強。”
中年男人說着無奈的搖了搖頭,趙海勝撇撇嘴,覺得再也問不出什麼了,索性合上本子,微微鞠了一躬。
“真是謝謝你了。”
“哦,沒事,沒事。”中年男人倒是被趙海勝的態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粗糙的臉上露出了憨態的笑容“沒別的事,那我就回去了——吃完飯還得去工地。”
男人說着推開了鐵皮門門,然後尷尬的愣在了原地——張超誠站在門側,陰惻惻的眼神慢慢的掃了趙海勝一眼,並最終停留在中年男人身上,兩人對視了幾秒,張超誠便頭也不擡的披上外衣隨身旁的工友默默的離開了,中年男人像是忘記邁步一樣停在了原地,無措的抓了抓過長的頭髮。
趙海勝看着他過早蒼老的背影無奈的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