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自從玉萱走後, 綠萼整日裡神思恍惚,可她只是個丫頭,一沒勢力, 二沒人脈, 想去尋找玉萱, 哪有門路?每每想起, 只能暗自垂淚。
而周氏忙於玉嬈的婚事, 何氏和林氏又不理家務,這些日來,也沒人管她。飯食自是有一頓沒一頓, 生活起居更不用說,還要經受各房丫頭婆子的白眼, 冷語說她是個吃白飯的。
綠萼與她主子正好相反, 不愛逞口舌之爭, 心裡卻着實剛強。不管誰對冷嘲熱諷,也不辯解, 只埋頭做針黹,心裡卻堅定了心念,不管怎樣,她一定要等到小姐回來。
這一日,綠萼起牀梳洗完畢, 便去整理玉萱的閨房。門下的小丫頭見了她, 冷笑道:“人都不在了, 還收拾什麼?我們整日裡累得要死, 她到是樂得沒事做。”
另一個也接口道:“誰說不是呢!這麼遊手好閒, 還算在上等裡頭,真是不要臉!”
綠萼抿着嘴脣, 一言不發。她出身低微,自然習慣了忍氣吞聲。可她也比誰都堅強,真正的堅定,永遠不是在嘴上,而是在心裡。
綠萼正拿着撣子掃灰,忽見兩三個婆子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呼呵道:“綠萼呢?”
綠萼一驚,忙抹了抹手,出門道:“在這兒呢!”
她擡眼一望,見門口站着的是給蘇嬤嬤辦事的幾個婆子,爲首的喚作楊媽,她心知不妙,卻還是規規矩矩地道:“楊媽媽找我何事?”
楊媽媽一擡眼皮,“太太另有事安排你,隨我來吧!”
綠萼大驚,知道這一去凶多吉少,只怕是要拉她出去嫁人。她知道蘇嬤嬤素來憎恨自己,定然不會是什麼好親事,下意識地退後兩步,緊緊抓住了桌腿。
楊媽媽見她這樣,不耐煩地道:“沒聽見麼?還不快走!難道讓我們這羣人等着你不成?”
綠萼眼眶通紅,緊緊咬着嘴脣。她也想大哭大叫,誓死不去,可她心知自己只是個丫鬟,胳膊怎麼擰得過大腿呢?到時只怕還會給她扣上忤逆叛主的罪名,將她活活打死。
綠萼慢吞吞地挪了兩步, “太太——太太吩咐我去做什麼?”
楊媽媽一把扯過她的胳膊,“主子吩咐,哪容我們做下人的多問?趕緊走吧!”
楊媽媽膀大腰圓,手勁極重,連拉帶扯,幾下子就將玉萱拉出了園子。門下的丫頭們的遠遠瞧着,一陣膽戰心驚,嘀咕着:
“這是要把她送哪裡去啊?”
“不知道啊,我看是打發出去了,哎,真夠可憐的!”
這羣人前幾日還對綠萼冷言冷語,可人心就是這麼奇怪,見了這副光景,又覺得悲憫了起來。
綠萼踉踉蹌蹌地被拉了一段,哀求道:“媽媽們且放一放手,容我回去換身衣裳,這樣見太太,也太無禮了些!”
綠萼已打定了主意,一日見不到玉萱,誓死也不出去的。心想找個藉口回去,拼了命逃走,若真被抓回來,也只有一死了。
而瑞珠早就暗地裡吩咐了,綠萼性子剛烈,千萬別給了她尋死的機會,且不管她說什麼,拉上車再說。就是要拉要尿,也讓她尿在車裡。
楊媽媽不由分說,一把扯住她的領子,“你到別跟我們玩這個貓膩,想走,門都沒有!”
綠萼心頭一涼,掙脫開楊媽媽手臂,“你……你們幹什麼?我要見太太去,你們放手!”
楊媽媽見她果然鬧起來,對身後的婆子使了個眼色,那婆子掏出團破布,一把塞住綠萼的嘴。綠萼被搶得淚水漣漣,掙扎得愈發狠了,兩個婆子一左一右,架起她的胳膊,生拉硬拽地拉上了馬車。
綠萼急得滿頭大汗,這會兒手腳也給綁了,嘴裡也塞着東西。知道自己這一去凶多吉少,不如一頭碰死算了。轉念一想,斷不該這樣魯莽,還不知道這羣人到底要將自己送到哪裡,說不定還有轉機呢?
這樣想着,綠萼凝定了心神,任憑馬車一路顛簸。走了好一會兒,馬車突然停住,一婆子翻身下車,一把打開了車門。
一道刺眼的陽光從車外傳來,綠萼眯了眯眼,適才那一番鬧,耗費了不少體力,這會兒已覺得周身軟綿綿的。只見面前是兩件寬敞的大紅瓦房,上面懸着一張木匾,還沒瞧清寫得什麼,就被拉進了屋子裡。
綠萼被塞着嘴,只能嗚嗚大叫,只見房門被關上。那婆子也不知道在外邊說了什麼,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好一陣,便消失不見了。
綠萼呆呆地坐在地上,心頭一涼。知道自己只怕是被蘇嬤嬤賣了。她轉頭看了看,只見這裡是一間女子閨房,中央擺着一張紅木大牀,圍着一層的碧紗櫥。兩側薄紗繚繞,如雲似霧,桌前玉盞香茗,明媚晶瑩,精美別緻,竟不遜於侯府。
綠萼心中狂跳,她不知蘇嬤嬤將自己賣到了哪裡,見這架勢,莫不是是青樓楚館一類?想到這結,心頭一涼,更生了求死之意。
綠萼靠在門柱上,嗚嗚咽咽地哭泣,直到嗓子也幹了,才聽得“吱呀”一聲,房門已被人打開。
綠萼無力擡起頭,只見進來的是兩個小丫頭,二人見她這副樣子,驚慌上前,手忙腳亂的幫她解開繩子,拿去口塞,“姑娘受驚了,奴婢服侍不周,還請姑娘恕罪!”
綠萼一驚,往日裡只有她服侍別人,哪見過今日這般?轉念一想,這裡定是勾欄楚館無疑,她又驚又亂,禁不住放聲大哭。
兩個小丫頭誠惶誠恐,雙雙跪地,“姑娘恕罪,姑娘恕罪!”
綠萼自己就是個丫頭,見二人這樣,到不忍心了,她收了淚珠,道:“你們快起來,我到不是衝你們!”
小丫頭舒了口氣,起身道:“奴婢這就去備香湯給姑娘沐浴,廚房裡已備下了剛溫的雞湯,姑娘若是餓了,我就叫她們端上來。”
綠萼驚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這裡的人對她如此優待,狐疑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小丫頭也愣了一下,回道:“這裡是香鋪啊。”
“香鋪?”綠萼一擰眉,蘇嬤嬤把她帶到香鋪來做什麼?
其實綠萼心裡明白,玉萱不在了,自己在侯府也待不了多久,雖說諾大個家業,也斷沒有養閒人的道理。她年紀大了,沒有轉賣的可能,不過是打發了外頭嫁人。可怎麼也沒想到,會有今天這麼一出。
“姑娘,姑娘?”小丫頭見她呆呆發愣,試探地叫了兩聲。
綠萼回過神,又問道:“她們把我帶到香鋪來幹什麼?”
小丫頭搖了搖頭,道:“奴婢只知道姑娘是貴客,我們主子吩咐了,一定要好好伺候姑娘,至於別的,便不知道了。”
這下子綠萼可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她見這小丫頭年紀還小,不像是個說謊的樣子。她本來就沒什麼主意,只能點頭道:“我知道了。”
小丫頭欣喜點頭,轉身退下,不一會兒,又有個婆子進來,擡了木桶香湯。綠萼暈暈乎乎的,總覺得哪裡不對,待那小丫頭上前服侍她洗澡,才道:“這到底是哪裡?你們再不說明白,就放我走!”
小丫頭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早上的時候,主子只吩咐今日侯府的婆子們會送個人來,讓她們好生服侍,至於這人是幹什麼的,從何而來,便不得而知了。
綠萼見兩人的表情,料想她們也不清楚。當下起身,提着裙子,便要破門而去。那小丫頭唬得一驚,連忙拉住她,“姑娘要去哪?”
綠萼掙開她的胳膊,“我又不認得你們,如何能不清不楚地呆在這,你們快放手!”
她這一掙,那小丫頭手裡拿的毛巾、香油、澡豆子噼裡啪啦地落了下來。小丫頭哎呦一聲,連忙俯身去撿,綠萼趁這當兒,便往樓下跑去。
剛一擡腳,正巧面前滾過來一個澡豆子,差點被她踩上。綠萼下意識地躲開,一低頭,只見這澡豆子做的精巧無比,裡邊揉着荷花的花瓣,上邊還點了一抹胭脂,白裡透紅,宛若三月的花蕊。
綠萼看了這澡豆子,心中狂跳。京城裡的人並不常以荷花制胰,這不是玉萱所創麼?自己還親手爲她做過!
難道帶她來的人竟是玉萱,她真的回來了?
綠萼欣喜若狂,忍不住眼眶也紅了,抓住小丫頭的胳膊,“我家小姐呢?是不是小姐帶我來的?”
小丫頭被她捏的生疼,哎呦兩聲,也不回答。綠萼心裡着急,推門往樓下跑去,沒走幾步,便聽得樓下傳來窸窣的腳步聲,繼而一個女子道:“人帶來了麼?”
“帶來了”管事的大娘回道:“按照姑娘的吩咐,給了一百兩銀子,都記在賬上了。”
“呵,她們到是獅子大開口,罷了,她賣一百兩,到真是不虧。”
“小——小姐?”
綠萼走到樓梯口,只見大廳裡站着一個紫衣姑娘,薄薄的蟬紗裙隨風輕舞,一頭秀髮綰在額後,斜插了一排圓潤的夜明珠。膚光勝雪,眉目如畫,卻不是玉萱是誰?
綠萼欣喜之極,胸中有萬語千言,喉頭一哽,竟什麼也說不出來。玉萱與她久別重逢,也是悲喜交織,上前拉住綠萼的手,“我——我終於將你帶出來了!”
綠萼這才忍不住大哭出來,她緊緊握着玉萱的掌心,“小姐,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玉萱眼眶一紅,拿着帕子爲綠萼擦去淚水,可那淚珠噼裡啪啦地落下來,怎麼也擦不乾淨。
“奴婢只聽說小姐被刑部的人帶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奴婢求了姨太太,也求了太太,可她們只推諉不知,奴婢——奴婢以爲這輩子也見不到小姐了!”綠萼激動之極,有些語無倫次。
玉萱心中一陣感動,她輕輕拍着綠萼的脊背,“你放心,我這不是沒事兒了麼?以後咱們都不回去了,只怕你別嫌跟着我受苦就好。”
綠萼邊哭邊搖頭,“奴婢不受苦,只要跟着小姐,到哪去都好!”
玉萱知她這些日子來受了委屈,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哭了個痛快。好半晌,才道:“走吧,跟我到樓上去,咱們好好說說話。”
綠萼抽噎地點了點頭,跟在玉萱身後,上了樓梯。鋪子裡的夥計和丫頭們瞠目結舌的看着,不知兩個又哭又笑演的是哪一齣。
綠萼這一路上擔驚受怕,想不到不僅無恙,還能見到玉萱,這真是悲極生喜,到現在還有些不敢相信。主僕二人在桌邊坐下,玉萱簡要地跟她說了這幾日經歷,至於她如何被杖刑幾乎喪命,而蕭祤又如何涼薄,自然隱去。
綠萼覺得她與武寧侯到底是血濃於水,就這般恩斷義絕實在有些不近人情,又囁嚅道:“小姐,不如——不如咱們到府裡請罪去,想必侯爺——”
“你不必說了。”玉萱打斷她的話,語氣斬釘截鐵,“我跟武寧侯,再無瓜葛。”
玉萱別過頭,任一抹斜陽靜靜地灑在臉上,隱藏下眼底的悲傷。也許是她往日裡太過強硬,不懂得迂迴曲折,也許是武寧侯當真冷血無情,總之,這一世,她敗得如此徹底。
她以爲憑藉着自己領先了千百年的眼界,憑藉着那靈秀文章,滿腹丘壑,就能在這個天地有一番作爲,卻忘了韜光養晦的道理。
過剛易折,強極則辱,無論前世今世,終是她不能領悟的。
而這也是綠萼與她最大的不同。兩人同樣的死心眼,同樣的不肯屈服,而綠萼卻很懂得忍耐。
她忍受着被分配到最不得寵的主子房裡,忍受着主子的欺凌,下人的迫害,卻逆來順受,從未想過反抗,也從未轉變自己的本心。
忍耐,這正是千百年的女性們最爲人稱道的美德。而生在現代社會,從小接受了平等教育的玉萱如何能做到呢?
正所謂物極必反,綠萼的一味忍耐,和玉萱的一味逞強,也分別造成了她們的命運。在這個時代,真正能夠翻雨覆雨、得心應手的,只有周氏而已,她們都是些跳樑小醜罷了。
玉萱嘆了口氣,又回頭道:“你我久未相見,還是別說這些事兒了 。我不在這些日子,她們可有爲難你?”
綠萼搖頭道:“並沒有。”
玉萱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還是有些不放心,綠萼安慰她道:“小姐放心,這些天來,府裡都忙着二姑娘的婚事,哪有人——”
她說到這,突然頓住,驚恐地垂下了腦袋。
玉萱的心,也略略的緊了一下。其實上次瑞珠和寶珠到鋪子裡來,她已經隱隱察覺出了事情的不對。
周氏是什麼樣的人,爲達目的,可以不折手段。蕭祤是她親手挑選的金龜婿,如何能讓到手的鴨子飛了?
所以不用說,能讓玉嬈下嫁的,京城裡除了蕭祤,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直到現在她纔算想明白,蕭祤爲何會冒冒失失地將二人的事告訴靖王妃,想必是周氏從中作梗,靖王妃再做出一副寬厚仁和的樣子,套他的話。兩人再設計弄了這麼一出,讓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知子莫若母,難怪靖王妃能和周氏做成這麼多年的手帕交,二人的心思手段,還是真是難分高下,各有千秋。
玉萱不是蠢笨的人,雖然想明白了前因後果,卻還是沒法向蕭祤服軟。其實她若能婉轉一些,柔和一些,蕭祤肯定是站在她這邊的,將來也不難讓靖王妃回心轉意。只是有很多事,她不屑爲之。
若讓她如此委曲求全,汲汲營營才能得到的愛情,她不要也罷。
可是想到二人的婚事,玉萱的心還是刺痛了一下。前幾天她一心念着綠萼,如今事情已經放下,那入骨的悲傷才慢慢的浮現上來。
真正的痛苦從來都是這樣,它不是突然的,劇烈的,而是在你以爲無關痛癢的時候,慢慢侵襲而來,將你一點點吞噬,無處可逃。
玉萱起身,強擠出一絲微笑,“你先歇歇吧,鋪子裡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晚些時候,我再來接你。”
“是,小姐。”綠萼戰戰兢兢地回答,不知道爲何她聽了玉嬈要成親的消息,竟然一句也沒有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