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耳邊響起細弱的呼喚, 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玉萱想睜開眼,腦中卻渾渾噩噩的, 後脊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嘶——”她痛呼一聲, 無力地趴在牀上, 想要張嘴, 乾啞的喉嚨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水——”玉萱拼命睜開眼, 昏暗的光線透了進來,這會兒不知是什麼時候,屋子裡灰濛濛的。
綠萼坐在她身旁, 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她見玉萱醒來, 歡喜道:“小姐, 小姐你醒了?”說着, 又手忙腳亂地跑到桌邊倒水,拿到玉萱脣邊。
玉萱張開嘴, 讓清涼的茶水順着喉嚨滑下,神思也清明瞭些。她努力坐起來,稍微一動,劇痛就會隨着撕裂的傷口傳來,讓她忍不住一陣痙攣。
玉萱痛得滿頭冷汗, 緊緊咬着牙齒。綠萼急道:“小姐你不要動, 小心傷口——”她說着, 看到玉萱血肉模糊的身子, 淚珠又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玉萱強擠出一個笑容, 無力地道:“你放心,我死不了。”
綠萼拿帕子捂着嘴, 拼命忍着哭聲,“侯爺也太狠心了,將小姐打成這樣,偏偏又不肯請大夫來看,這可如何是好?”
玉萱心中冷笑,卻只淡淡地道:“沒事,不過是些皮外傷,過些日子就好了。”
綠萼強忍着淚,打了些清水,將帕子浸溼擰乾,又將玉萱的衣衫掀起來,爲她擦掉淤血。後心吹過一絲冷風,玉萱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接着又是一陣因劇痛產生的痙攣。
綠萼猛地停住手,道:“小姐,可是又疼了?“
玉萱搖頭道:“沒事,你擦吧。”
綠萼顫抖地伸出手,將血水擦淨,又爲玉萱換了一件乾淨的衣裳,將簾子放下來,玉萱呆呆地看着牀板,身上雖痛,心裡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這次她纔是真正得了教訓。
往日裡她爭強好勝,盛氣凌人,總以爲只有這樣,才能保護自己,保護身邊的人。卻沒想過胳膊擰不過大腿,在武寧侯府,她只是一個小小庶女,有什麼資格與周氏碰硬?
她以爲憑着自己的本事退了婚,從此就萬事大吉。卻忘了她的婚姻牽扯了太多錯綜複雜的關係,霍名啓是什麼樣的人,當朝一品,權傾朝野,當衆受辱,豈能就這樣算了?
霍名啓不肯放過武寧侯,那麼武寧侯自然也不會放過她。
莫忘了在這個男尊女卑的時代,道理是講不通的,更遑論什麼自尊和人格了。
玉萱擡起頭,只見綠萼臉色蒼白,眼窩下印着大大的黑眼圈。前日裡被周氏掌嘴的傷痕還沒有完全褪去,留下幾塊濃淡不均的紅痕。
玉萱閉上眼,心痛難言。她只是一個卑微的庶女,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憑什麼替綠萼出頭?再這麼逞強好勝下去,只會給身邊的人帶來更多痛苦。
玉萱將臉埋在枕頭裡,嚥下淚水, “你累壞了,去歇歇吧,我也睡一會兒。”
綠萼搖了搖頭,道:“奴婢不累,只要小姐能平安無事,奴婢再累也值得。”
玉萱心頭一顫,不禁拉住綠萼的手,“是我不好,是我往日裡不知深淺,連累了你。讓你受了這麼多罪——”說到此,想起往日種種,想起自己的渺小和無力,忍不住放聲大哭。
綠萼的淚珠也噼裡啪啦地流了下來,緊緊攥住玉萱的手,“小姐,奴婢不覺得受罪,只要能留在小姐身旁,服侍小姐,奴婢就已經很開心了——”
她越說,玉萱心裡越覺得難受。她將臉埋在綠萼的手掌裡,雙肩不住顫抖。在這個陌生的時空,無論自己的命運會走向何處,她發誓,再不會讓綠萼爲她受半點委屈。
***
一直過了七天,玉萱身上的傷口才漸漸痊癒。因沒有及時上藥,留下了一片凸凹不平的疤痕。綠萼常常一邊給她換衣,一邊暗自垂淚,玉萱卻反過來安慰她,反正又不是長在臉上,就是留點傷疤,別人也瞧不見。綠萼經她寬慰,才慢慢不再介懷。
這七天裡,林氏竟一眼也沒來瞧她,綠萼怕她心涼,一直避諱着,不敢提起。玉萱到並沒覺得怎樣,自己與她雖有母女名分,到底只是佔了她親生女兒的身子,何況林氏最是膽小怕事的,只有丈夫是第一位,又豈會因爲她惹武寧侯不快呢?
至於府裡的下人們,更加瞧不起玉萱。姨娘養的就是姨娘養的,身爲女兒家,竟妄圖攀高枝,不知廉恥地勾引靖王世子!不免都同情起玉嬈來。因而變本加厲地擠兌她,甚至一日三餐都保證不了,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
綠萼沒辦法,只得自己不吃省下,留給玉萱。玉萱心裡明白,也吃一點就謊稱飽了。她知道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韜光養晦,等待時機,將綠萼帶出侯府。
這一日,玉萱獨自在窗邊臨帖,外頭熱得出奇,那些芭蕉葉、梧桐葉都曬得蔫蔫的,無精打采地垂在枝頭。小丫頭們也都躲在廊檐裡打盹,只有樹上的知了,還不知疲倦地叫着。
綠萼坐在窗邊打絡子,見知了叫得厲害,道:“小姐,知了可吵了你寫字了?奴婢去找些蟲掃子來打打吧。”
玉萱依舊專心致志地寫字,道:“沒事,它吵它的,我寫我的。心靜自然靜,心裡若吵,就是再靜的地方也不得安寧。”
“哦。”綠萼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只覺得這些日來,自家姑娘變得更加沉穩了。
她不知道,人的成長總需要疼痛作爲代價。
過了晌午,綠萼也有些犯困,連打了幾個哈欠。玉萱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臨了一篇又一篇,那未乾的宣紙橫七豎八地擺散在桌子下邊。綠萼起身,將字帖一張撿起,捲成卷,放在桶子裡。忽地一陣夏風吹過,拍打着窗櫺沙沙作響,將還未寫的幾張宣紙,都吹到了地上去了。
玉萱一驚,連忙伸手按住。一擡頭,只見窗前的幾株梧桐葉不住搖晃,碧綠的樹枝間突然閃過一個人影。
玉萱大驚,失聲道:“是誰?”她警惕地後退兩步,心想若有歹人進來,就掩護綠萼出去喊人。
話音剛落,只見一男子突然出現在窗前。身着月白色錦衣,腰間束着一條三指寬的玉帶,在碧綠的梧桐樹下負手而立。生得額如玉潤,濃眉挺鼻,那一雙桃花眼黝黑深邃,宛若天上星辰。陽光透過枝葉,灑落在他俊美的臉上,印下斑駁的 ,美得彷彿夢幻一般。
不用說,此人正是蕭祤。
玉萱見他突然出現,頗爲心驚,轉念一想,他闖進府裡也不是頭一遭了,這武寧侯府的護衛,與他來說,當真如擺設一般。
她再見到蕭祤,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她有今日,或多或少也是拜靖王妃所賜。對別人,她可以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對靖王妃,她可以麼?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就隔着那半卷紗窗,四目相對。綠萼嚇得心裡突突亂跳,趕忙出了園子,將外頭槅門掩上。好在她這房冷清得很,諾大的院子,卻無人瞧見。
“對不起。”蕭祤聲音苦澀,滿臉歉然。
玉萱沒有動,只是握筆的手輕輕顫了一下,她所受的侮辱,又豈是一句對不起這樣簡單?
“你的傷可好了麼?”蕭祤擡起頭,眸光滿是心疼。
玉萱見他是知道自己受傷了的,卻遲遲未來看她,心裡有些發涼,淡然道:“已經好了,勞世子爺記掛。”
蕭祤歉然道:“玉萱,是我不好,讓你受委屈了。”
玉萱淡然一笑,將手下的宣紙以鎮尺壓平,擡頭,凝望着他,“你有何不好?”
蕭祤聽出她話裡的疏離,心疼了一下,道:“你聽話,別和我置氣,今後我日日都來陪着你可好?”
他這樣一說,玉萱心中的火更冒了三丈高,竟平白將她說成了無理取鬧之人,冷笑道:“世子爺多慮了,你若日日來,我到受不起了。”
蕭祤無奈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對我不滿,我也該想到,我娘與府上太太本是至交,我因你和玉嬈退了婚,她如何能肯?可她老人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放心,給我幾日時間,必能讓她不再怪你。”
玉萱大怒,明明是靖王妃設計陷害她,如何反過來還是她怪自己?憤然道:“即便她不同意,只大大方方的說出來便是,爲何栽贓陷害,做出這等無恥的事來?”
蕭祤的臉色也是一沉,皺眉道:“我娘也是你的長輩,你怎可這樣說她?”
蕭祤自幼讀的是聖賢書,學的是仁義禮信,事母至孝,心裡雖覺得這事兒有些不對,卻不敢深究,唯恐牽連到母親身上。
玉萱咬着牙,兩眼冒火,“我說的不對麼?她親手將那什麼破鐲子交給我,卻又誣賴我偷了她的東西,哼,她是世家小姐,身份尊貴,自然冰清玉潔,我就是那見財起意,雞鳴狗盜之徒了麼?”
她話裡充滿了對靖王妃的諷刺,蕭祤的語氣也有些不善,“此事誰是誰非,我不想深究。只是我娘是長輩,縱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也該姑且忍耐,如何能惡語中傷於她?”
玉萱聽完,心中一片冰涼。而今事實既在眼前,他竟還一心一意只維護母親,那她在他心中,又算是什麼呢?
蕭祤擡眼,只見玉萱俏臉發白,漆黑的眼眸冷得彷彿一泓冰雪,心中又有不忍,嘆道:“好了好了,這都是我的不是,我今日來是想瞧瞧你,千萬別給你添惱纔好。”
玉萱冷笑一聲,驀地站起身,“我還要休息,世子爺請吧。”
蕭祤看出她真的生氣了,心裡一急,隔着窗櫺扯住她的手臂,“玉萱,不要鬧了。”
鬧?靖王妃如此陷害她,害她幾乎被武寧侯打死,成爲衆人笑柄,他竟然覺得她在鬧?
“鐲子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也不想追究。反正你早晚要嫁到蕭家來,就暫且在侯府住些日子。待你調理好了身子,我就派認來接你,可好?”
玉萱冷笑道:“派人接我?你娘可肯麼?”
蕭祤一窒,復又嘆了口氣,道:“你放心,她老人家不是不講理的人,只要你一心一意孝順她,不難叫她接受。”
玉萱怒不可遏,猛地甩開蕭祤的手,“放開!”
蕭祤一驚,軟聲道:“玉萱……”
“我叫你放開!”玉萱的聲音陡然而厲,雙目似尖刀一般,恨不得將蕭祤撕碎,蕭祤不覺打了個寒噤,想起她對自己薄嗔淺笑,溫婉含情的樣子,幾乎不敢相信是同一個人。
蕭祤心中難受不已,卻只能鬆開了手。玉萱冷聲道:“這事你不想追究就算了麼?我還想追究呢!別人怎麼想我不在乎,可到底誰對誰錯,你心裡應該有數!”
其實玉萱也並沒想跟靖王妃撕破臉,她不接受自己,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她身份卑微,又當衆退婚,德行有失。可是蕭祤的行爲卻實在讓她心寒,若他肯替靖王妃認錯道歉,玉萱自然會原諒他。
可蕭祤偏偏不肯,在他心裡,母親是第一等的重要,做一個孝子,就不該對母親有半分猜疑和不滿。而玉萱是個死心眼的人,她既已決定和蕭祤相好,便一心一意的對他,如何受得了他這般偏心?
“你覺得,我會不會偷你孃的鐲子?”玉萱的聲音有些發澀。
蕭祤眉尖緊蹙,他自然相信玉萱不會偷盜,可讓他承認是母親設計陷害她,卻也是萬萬不能。只能抿着嘴脣,一言不發。
玉萱見他不肯回答,一顆心徹底涼了,她轉過身,淡淡地道:“世子爺請回吧。”說罷,素手一擡,狠狠關上了木窗。
玉萱的臉龐消失在窗櫺裡,彷彿再不會出現,這一扇窗,將二人永遠隔在了兩端。
蕭祤呆呆地看着紗窗上那一道剪影,心裡難受得好似被挖走一塊,這樣的壞脾氣,他爲何還要一意孤行,難道,他真的錯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