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武寧侯韓毅是三月底從江淮出發,乘船一路北上,直至江陵境內,又換陸路,於五月初一寅時方到達京城。他只草草梳洗了一下,空着肚子,便匆匆進宮面聖。
皇上仔細詢問了他兩淮鹽政,在這個永業三年榜眼的治理下,兩淮財務清明,政績斐然,皇上龍顏大悅,親賜黃金百兩,紫金貂裘三匹,並馬匹、綢緞、珍玩無數。同時擬旨加封其爲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
至此,韓毅除世襲的侯位之外,正式入閣拜相。
仕途上一帆風順,對韓毅來說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他叩謝天子隆恩,免不了又有同僚拜訪道賀。直至辰時,方纔回府。他身心疲累,除幾個寵愛眷念的子女外,不想應付他人,周氏提議各房明日再來請安,韓毅自然也點頭應允。
大公子韓玉堂如今任朝廷四品侍御史,儼然是韓毅的左膀右臂,父子倆久別重逢,韓毅自有一番話教導交代,韓玉堂一一受下。韓毅又掛念起小兒子玉陵,命何氏帶着過來,一家人歡天喜地吃了晚飯,到顯得林氏一房更加冷清了。
傍晚時候,周氏將家中大小事務交代一番,那些惱人添堵的,自然隱去。韓毅連連點頭,握住周氏的手,“爲夫夙夜在公,奔走操勞,家中諸事難以周全,到是爲難你了。”
周氏柔婉一笑,半靠在丈夫身上,“能嫁你爲妻,已是天大福分。又蒙你信任,教我執掌中饋,妾豈能不盡餘力?”
韓毅心頭大悅,如今仕途順遂,家中和睦,自覺再無所求。又拉起周氏的手,輕言蜜語一番。想起還要起草明日朝奏的摺子,便起身趕往書房。周氏忙吩咐兩個貼身丫頭掌燈伺候,知趣的回房去了。
韓毅見書房打掃的一塵不染,燭芯也是天天的換的,暗贊周氏周到。他命小廝研了磨,寫好奏章,反覆讀了幾遍,自覺再無疏漏,方揉了揉眉心,起身回房。
剛出了書房,忽覺眼前一花,似有個黑影一閃而過。韓毅有些好奇,便循着那黑影跟了過去。小廝搞不清什麼狀況,忙點了燈尾隨其後。
走出不遠,面前是一片芍藥花海。此處名爲“將離園”,園外是一條人工開鑿的青渠,夏日裡,晚風送香,波光粼粼,好一副清幽寧靜。
韓毅心懷舒暢,順着清渠緩緩踱步。今日是初一,天際掛着一輪彎彎的月牙,倒映在池水之中,彷彿黑幕中的一塊美玉。韓毅深吸口氣,輕輕踩在池邊的卵石上,生怕打碎這夏夜美好。忽然,忽見原處飄來幾縷亮光,竟有數十個蓮花形的小船順着水流緩緩飄來。
韓毅甚覺新奇,回頭道:“府裡有習慣放船燈麼?”
小廝也驚訝於這夜幕美景,搖頭道:“並未聽說。莫不是下園的丫頭們?”
韓毅俯下身,見着蓮花燈做的十分精緻,用紅綠亮色彩紙包裹,裡邊是一根雕成心形的蠟燭,燈邊還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符。
韓毅心中一動,他爲人浪漫風流,只覺此情此景,這放燈者必是有心之人。一擡頭,忽見河岸邊站着一個年輕麗人,體態曼妙,秀髮飛揚,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敞紗,裙襬迎風飛舞,縹緲夢幻,宛若仙姑。
韓毅神思恍惚,不由自主向那麗人走去。卻見那麗人忽然一怔,俯身道:“妾身參見侯爺!”
韓毅凝目一看,這麗人竟是三姨太林氏!她素面朝天,未施脂粉,在此處忽然出現,更顯得飄然空靈。
韓毅想起今日家宴,唯獨沒叫她來,心中有些歉意,攙起她道:“你怎麼在這?夜這麼涼,穿的也太薄了些。”
林氏受寵若驚,忙垂下頭,忽聽她身後有人道:“姨娘每月初一都會給來這給父侯祈福的。”
韓毅目光一轉,才發現林氏身後還站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身量高挑,膚白如玉,美得似畫中仙子一般。
韓毅平日裡並不太喜歡這個三女兒,嫌她粗俗愚昧,今日一見,到也幾分不同,含笑道:“我只離了半年,三丫頭已長這麼高了——你說婉兒是在爲我祈福?”
婉兒本是林氏的閨名,十幾年來,極少有人叫過,如今從夫君的嘴裡說出來,更是軟綿綿,情深深,讓林氏有些不敢相信。
玉萱點頭道:“這些花燈都是姨娘親手做的,上邊畫的是‘百福圖’。去年年底的時候,我陪着姨娘去寺裡燒香,有個和尚教的,只要每日做蓮花時想着所念之人,將百福與蓮花順水流走,便可保佑心中之人逢凶化吉,萬事順遂。”
韓毅目光躍動,凝視着林氏,此情此景,怎不叫他心生愛憐?他握住林氏的手,道:“這花燈做的如此精美,難爲你費心了。爲夫有幸,可做你心中之人。”
玉萱的牙也要被他酸掉了,暗自腹誹,當然費心了,這可是她做了三個時辰的成果!
今早她從林氏房裡出來的時候,心中就有了主意,吩咐綠萼去採買的東西,就是爲了做這些花燈。她猜測武寧侯在枕霞堂用過飯,無論去書房還是臥房,都會穿過“將離園”,只不知怎麼將他引來。
後來她又在園子裡發現了一隻黑貓,這貓兒本是下房的胡婆子養的,很是聽話。玉萱靈機一動,就在路上放了些煮好的雞肉,讓黑貓“領着”韓毅過來。
當然,她也無法確定韓毅一定會被黑貓吸引,這事兒如果做的有一點痕跡,變成了故意買好,意境全無了。好在老天有眼,總算是站在她這邊。
韓毅年輕時便風流不羈,慣會使風月手段,如今已過不惑之年,卻因保養有方,依舊風姿俊秀,頎雅俊朗。他伸臂攬住林氏,忽見她赤着腳,雖是夏季,也難免受涼。
“還未到暑天,怎麼光着腳出來?涼了豈不作病?”韓毅的語氣帶着一絲責備。
林氏心跳如雷,不知如何回答,玉萱又接口道:“那和尚還說了,地坤廣而有厚德,必要以足心接地,方是十足之心”。
韓毅心潮涌動,想不到府中還有這樣一個癡心惦念自己的美妾?往日他並未留心,辜負佳人幾許?想到此,情思更盛,忽然擡手,將林氏橫抱在懷中。
“婉兒你身子弱,怎禁得卵石涼氣?讓爲夫抱你走吧!”說完,不顧玉萱的目光,將林氏抱回西苑。
玉萱看着二人的背影,抖落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這個武寧侯,還真是個老風流!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麼會哄女人開心!
只是這忘恩負義的本事還真夠厲害的,自己在冷風裡說了半天話的話,竟然連個道別都沒有。玉萱無奈搖搖頭,拉拉衣襟,如果沒有意外,武寧侯今晚一定會在西苑過夜,明天真不知周氏的臉色要多難看了。
想到這,玉萱得意地勾了勾嘴角,那從脖子裡鑽進來的陰風,也不顯得那樣冷了。
***
卻說西苑的老媽子、婆子、丫頭們,見林氏竟被武寧侯抱回來,慌得跟什麼似的,一面掀簾子,一面點燈、薰香、鋪牀,忙得手忙腳亂。
而武寧侯情思正涌,哪顧得了那些,有些霸道地將林氏仍在牀上。回手一鉤,放下幔帳。繼而巫山雲雨,顛鸞倒鳳,當中濃情蜜意,不足爲外人道也。
武寧侯心滿意足,披上睡袍,慵懶地躺着,讓林氏枕在他臂彎上。林氏似乾涸已久,得了滋潤的花蕊,兩頰紅暈,只覺立時死了也心甘情願。
忽而,林氏想起顧氏的話,心中有些忐忑。丈夫好不容易對自己轉了心,若此時幫他排憂解難,豈不是錦上添花之美?
想到此,林氏措辭片刻,開口道:“侯爺,妾身心裡有個打算,不知該不該說。”
“什麼打算?”武寧侯心不在焉地,手指繞着她一縷髮絲。
林氏道:“妾身聽聞典獄司的霍大人有意討三丫頭做妾,妾身心中以爲這門親事是極好的,卻不知侯爺的意思?”她說完,仰頭看着武寧侯,心中嘭嘭直跳。
武寧侯閉着眼,微微皺眉。這個三姨太是腦子出問題了麼,怎麼上趕子讓親生女兒給別人做小?若說她自己是個做姨娘的,並不覺得做姨娘有何不好,可他韓毅風流瀟灑,娶林氏的時未至而立,年輕有爲,又豈是那個霍名啓所能比的?
這霍大人韓毅熟絡得很,年近花甲,相貌猥瑣,爲人刁鑽,他素來不喜。只是他執掌典獄,有些雷霆手段,祖上根基又厚,動搖不得。莫非,林氏爲了巴結霍家,竟不惜出賣自己的親閨女?
想到此,韓毅猛地睜眼,目光中透出一股厲色,森然道:“你當真想好了麼?”
林氏不知他爲何突然變臉,雙手顫了一下, “妾身不敢妄論,只是……只是……”林氏腦中一亂,又不知說什麼好。
武寧侯眯了眼,心中一片清明。看來這林氏真不是省油的燈,對霍大人的根基家業,也必然知道一些。這到提醒了他,霍名啓獨掌刑獄,乃當朝一品,若自己能與他結下姻親,到也未嘗不可。何況他心裡本也不疼愛那個刁鑽惹事的三丫頭。
而且今日一見,這個三丫頭果然生得明媚嬌豔,有禍國殃民之容,這樣的女子,若愚鈍蠢笨,一旦飛上高枝,到成了一件禍事。
如此想來,讓她去給霍名啓做小,到是百利而無一害了。
“侯爺,侯爺……”林氏見他眯着眼不說話,試探叫了兩聲。
武寧侯閉目道:“如此甚好,三丫頭也大了,這門親事便定了吧。”
林氏見他似並沒生氣,暗暗舒了口氣。卻不知,適才那一絲溫純,都被她折毀殆盡了。